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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百页的卷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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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汤山的秋天,就像这地方一样简单纯朴,没有太多色彩,哪怕是深浅各异的绿也都中规中矩地依着山坡向上延拓。溪水潺潺地流,也是那种缓慢的节奏,不带喧哗,扑面而来的只有一股静逸。这样的环境,人也容易变得简单纯朴起来。入院十几天来第二次踏入这片山林,我几乎可以“看”到他们那种细水长流、愉快明媚的相处了。这样的相处,应当是份享受吧。
俊依旧走在我的前面,但他好象能够用后脑勺看我,每当我走得不顺当的时候,他总能及时回身护我一把。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回护有点特别,就是,他总也不碰我的手,只是扯我的臂弯。因着这个缘故,我又发现他的手很大,能圈住我整个臂弯;而他的臂很长,不用倾身就能轻易抓牢我。
“过去你也是这么回护妍的么?”
“嗯,她非常怕生。刚带她来这儿的时候我怕吓着她,所以就这么护着她。”
“那后来呢?”
“后来?哦,习惯了,也就还这么护着。”
……
不晓得是不是到了这儿很放松的缘故,他的话渐渐多起来。当然,说的全是他和妍之间的事儿,不同的是,由之前的叙述演变成了描述。他的话在妍留给我的记忆中穿梭,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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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妍特别喜欢用青草说话的感觉。而其实,俊也越来越喜欢那种无声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有一只小手在他心上轻轻抓挠,一下,一下,没法对别人说清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他成功地把她带到了四汤山上。
在半坡休息的时候,俊率先坐在了坡侧的草地上,而妍,站在坡的一侧轻咬着唇,两手悄悄地绞扭着。他熟悉她这些小动作,晓得这是她对新环境固有的反应。于是他拍拍身侧的草地,示意正在犹豫着是站是坐的妍坐下,“你再不晒晒,该发霉了。”
妍垂眼笑笑,慢慢挪靠到他身侧。刚低头,手臂已被一股大力牵扯着,身子紧跟着坐了下去。背被及时地接住,稳稳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舒服吧?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靠枕,借你用一会儿,记得还哦。”
眼风掠过处,她发现脸侧俊的衣服已经绽了线,一块桔瓣大小的肌肤从那绽线处顶出来,小麦色,结实的感觉。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竟能感受到俊身上那股宁静、安定的力量。由错觉引诱出来另一种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暧暖柔柔地包围住她心房。一抹羞涩爬上妍的脸庞,她无法呼吸,在他离她这么近的时候,她好象忽然忘了该怎么呼吸。
初秋的艳阳穿过山谷的风,轻轻拢上俊的脸,暖暖地、梦幻般地,像某个遥远却甜美的回忆,隐隐牵动着妍,让她不能自已地把自己放置在那种让她心跳的气息中,迷蒙蒙地,脑中一片空白。但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俊的声线吸引。在他的声音牵引下,她看见了眼前山谷中层层叠叠的绿,它们在阳光中是那么写意地舒张着生命。她闭上眼,享受地叹了口气。
他说着话,偏过头,忽然发觉他们是如此切近。她的睫毛、她的鼻线、甚至她的唇线,都那么近,就在自己的唇边。她放松的、惹人爱怜的模样是他从没见过的,心里仿佛有一处无人曾碰及的秘密花园飘出花香,溢出暖流。这股暖流似乎调和了山中初秋的阴冷,浅浅地波动他心湖。
“然后呢?”妍没有发觉他的注视,依旧闭着眼,一副相当沉醉的样子。
“哦,”俊慌忙拾起失落的魂,继续他的四汤山介绍……
那个清晨,没有一刻的稍滞,便急匆匆地翻了过去。仿佛,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但两人又总在后来不经意地提及,让听的人觉得他们就算是到了八十岁或许也不会忘记。
接下来的日子,妍逐渐习惯了早起、同俊一同上山打泉水,帮俊伺弄菜园子,甚至与他一起读书。他们通常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两人之间,妍的话总是很少,就像一小撮风干的饭粒,少到不能再少;而俊的话却越来越多,就像泡饭,水放得多就涨开得多。
俊是那么爱书的人,尤其谈到前朝史实,他的话题永远不带重复,解释问题也是深入浅出,在妍的眼中,他俨然有点儿博古通今的意思。
“你可真像逸啊。”妍常常这样感叹。
对于这样的评价,俊有时候笑而不语,有时候不笑也不语。他已经习惯了妍一成不变的联想方式。他了解她,知道她的生命中逸是无可替代的。只有说起逸,她的话闸才能打开;而他每做一件事儿,都能让她没来由地联想到逸的过往。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象坐在历史的交汇点上,做着逸前世今生的替身。
起初,他是释然的。但随着对妍那种感情的变化,他常常能觉出心底的烦躁。可是,他是俊,他的感情就象他鼻子上那副老旧的玳瑁眼镜一样,保守而含蓄。露骨的话,他没说过也不敢说,一直以来,他就只是静静的贴心的陪伴着她,等她领会。
这种浮躁终于在某一日从他的口中迸出,起因是妍替他补了衣服。
“谢谢。除了我妈,还没谁替我补过衣服呢。”俊抚摸着衣服上细密的针脚,低头不好意思地称谢。心里的暖流一直溢到了眼里。
这种温暖尚未持续太久,便被妍的无心低语打断:“逸就喜欢穿干净整洁的衣服。”
“除了逸,你还能看见谁?”
闷闷的话音掷入空气中,空气好象忽然停滞了。妍的眼不可置信地睁大,接着是泪水,她许久不曾流过的泪水,顺着她甫有血色的脸流下来。而他飘浮在半空中的神智,一边开始懊恼刚才的冲动;另一边却又因为她的眼泪而感到心痛,才刚这样一想,他的身体就自动自发的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安慰。
怀中的身子是僵直的,并很快挣脱了他。他再次面对着她的那双眼,交织着吃惊、歉疚、无奈、无助甚至更多析不清含义的目光几乎让他抓狂。他不敢再上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任凭她离去……
俊开始避着妍。
连着好几天,妍发现他不再主动到楼下等她一同去打泉水。而为了“碰上“他,她总是特意起早,但不论多早,他一定比她更早出门。虽然他照样每天给她送泉水,但也不再是固定在一个时刻,只要她在房间的时间,他全都错开,就象是太阳和月亮、南极和北极,永远也没有交集。几次在院里巧遇,他还象从前一样笑着招呼她,但那空洞的笑容和他对人惯有的礼节,使妍畏缩地冻结了所有的动作。
她想,她一定让他很失望,他是那么努力想将她拉离痛苦的城,可她还是执迷不悟地在城里裹足不前。他现在一定觉得她不可救药,懒得再为她多费心神了。
这样的体悟,让她难受得失眠了好几晚。这才发现,他在她心中,一直有着极独特的地位。在她几乎迷失自己的时候,是他,无所畏惧地走向自己,牵引着她走向山谷、走进阳光。他们的相处,如风,自然沁心;他们的感情,如水,点滴渗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觉得无法归类,只知道,心灵已仰赖他甚深,他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她甚至无法去计量。只是——
这不应当是爱情,她的爱情早就属于逸。而她,从知道爱情的那一天开始,就认定自己只可能爱一个人,那就是逸。爱上别人?她?怎么可能!
理清了自己的脉络,妍渐渐又开始缩回自己的小屋。或许,相见不如不见吧。她不希望给俊再带来什么“错觉”,她不想给他没有希望的希望。
“俊啊,妍最近是怎么了?怎么又不出门了?”邢护士长连着几天都向俊问着同一个问题。她搞不清怎么才刚好了一阵,妍又开始需要靠安眠灵保持睡眠了。这可不行,她这种病最怕的就是复发,一旦复发可就难治愈了。“俊啊,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俊面对邢护士长的问话总是笑笑,笑意自他脸上淌下来,像是一脸的泪。而只要是过来人,也不难看出……
“你是不是吓着她了?”邢护士长有点恍然了。
“邢姐,我……”
“她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受什么刺激。最近她开又开始吃安眠灵了。”邢护士长撂下一句话,意味深入长地瞥了他一眼,走了。
俊的心又开始痛。这一次,纵使他读过很多书,他也没能从自己的脑中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法子。他只能一回回趁着夜幕降临的时候把自己的身影投在妍那座楼的拐角处。
妍知道他最近总这样站在楼的拐角,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她猜想他在看着她的窗口,每思及此,她的胸口就会涌上一阵酸楚与无措。她想走近他的,她想念他爽朗的笑声和不倦的话语,但好似有一根线扯绊着她,让她只能狠下心合上百页,偷偷地倚在窗边静静地回望。但,她好象忘记了身后的灯光,那灯光把她相似的思念、相似的彷徨一览无遗地投射在百页的卷轴边。
窗下的他,就那么站着,贪看着投射在窗百页上的,她的身影。他在等,等她一言半句的表示,就算是开口要他等她都好,只要她对他有半点依恋不舍,哪怕是一丝一毫,他就能够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逸的影子由她心中稍稍挪开一点儿,她能够挪出空位来容纳他,不管多久,他都愿意等,只要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