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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H.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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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江城。
冬日的寒意已悄然退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润的、属于春天的柔和气息。路边的梧桐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早晚虽还有些微凉,但午后的阳光已经足够温暖。
盛阳提前转正的消息,像这春日里的一缕暖风,吹散了些许工作的疲惫。
这天他下班回家,推开门的瞬间,饭菜的香气还未弥漫,倒是先看见迟骁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专注地拆着一个不小的扁平包裹。
“回来了?”迟骁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今天好像比昨天暖和点。”
“嗯。”盛阳换下鞋,将外套挂好。“我先去洗个澡。”他说着,便走向了卧室。
他还是喜欢一下班,洗完澡,然后舒舒坦坦的被伺候着。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身的疲惫与外界的微尘。盛阳闭上眼,任由水汽氤氲。洗完出来,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向客厅,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个扁平的纸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小帐篷?或者说,更像一个迷你版的、带着三角屋顶的小房子骨架。
帐篷的布料是温暖的米白色,上面印着浅浅的几何图案。迟骁还在忙碌着,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串暖黄色的小灯串,一圈圈地缠绕在帐篷的支架上。
盛阳怔怔地看着,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向阳台,将换下来的衣物放进洗衣机。按下启动键,洗衣机发出轻微的嗡鸣。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倚靠栏杆,望着楼下院子里那几株开始绽放的晚梅,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记忆的闸门被眼前这个小小的帐篷撬开了一道缝隙,一些他努力深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也是差不多七岁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吧,在公立学校那个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具体为什么打起来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几个男孩子脸上恶劣的、带着嘲弄的笑容,还有那句像刀子一样的话:“没爹没妈的孩子!”
他当时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可他只有一个人,对方却有好几个。拳头落在身上的疼痛已经被时间淡化,更清晰的是那种无力感和屈辱。
他们打不过他,就用人数压制,最后……最后他们把他拖到了学校后院一个废弃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不知道谁家丢弃的、锈迹斑斑的狗屋……
他被强行塞了进去。
那个空间那么小,那么黑,充满了铁锈和泥土的腥味。
他蜷缩在里面,动弹不得,外面是那些孩子得意的哄笑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恐惧和黑暗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后来是怎么被发现的?好像是姐姐盛蓝久等他没回家,找到了学校,惊动了老师,最后还报了警……
小时候,他真的相信姐姐说的,爸爸妈妈只是工作太忙了。他每天都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等他们下班,给他带好吃的,或者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是等到他渐渐懂事,明白了死亡的含义,才知道,他永远也等不到了。所以,他真的很不喜欢等这个字,等待似乎总是与失落和不好的消息联系在一起。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迟骁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沉重的回忆。
盛阳回过头,看到迟骁已经走到了阳台门口,脸上带着关切。
“没什么,”盛阳收敛起情绪,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发呆。”
“一定饿了吧?”迟骁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带离阳台,“我晚上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番茄粉丝煲,锅里还热着……”
“迟骁。”盛阳却轻声打断了他,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迟骁,眼神复杂,“我的情况……你应该都知道吧。”
他指的是那些关于他童年的,并不愉快的过往和不圆满的家庭。
迟骁揽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
他当然知道。在一起后,从盛阳偶尔的梦呓和细微的反应中拼凑出了一些轮廓。
两年前就知道,他知道盛阳年幼失怙,知道他曾被欺凌,知道那个“小黑屋”或者说“狗屋”是他心底一道深刻的伤疤。但他从未主动提起,他不想去触碰盛阳的痛处。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用一个简单的音节承认了。他看着盛阳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心疼地问:“迷茫吗?这些年。”
他问的是,在失去父母的庇护后,在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里,他是如何摸索着长大,如果没有亲人庇护,他不敢想象盛阳会经历多少更多的艰难。
盛阳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窗外,声音很轻:
“还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还好’,其中有多少酸楚,已然氧化。只有他自己清楚。
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如何被爱,就要急着学会理解别人,包容别人,这样的人,其实骨子里都非常缺乏安全感。
原生家庭带来的痛不像暴雨,一阵子就过去了。你看不见它,但它无处不在,给予的钝痛感就像一场连绵不断的细雨。
大抵是盛阳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就连失去生命也是因为救人。但他从不因此妄自菲薄,没有为此吞噬自己,相反他生的不卑不亢、至纯至真。与这个世界为之抗衡,他很上进,很优秀,迟骁爱这份明媚的张扬。
盛阳转过头,看向迟骁,很认真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他想问的是,你想好了吗?要和我这样的一个人。
迟骁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坚定而温柔。他伸手,轻轻将盛阳被晚风吹得微凉的双手握在掌心。
“你知道吗?”他缓缓开口,“我爸妈,他们一直很想见你。”
盛阳微微一愣。
“他们人在国外,搞艺术的,有点不着调,但人真的不差。”迟骁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对父母的亲昵吐槽,更多的是郑重。
“其实,在我们还没重新在一起的时候,大概两年前我刚跟家里出柜那会儿,他们就都知道你了。我妈还说,能让我这么魂牵梦绕的,肯定是个特别好的人。”
他握紧了盛阳的手:“等六月中旬,他们在那边的事情基本就能安定下来,到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这个世界就会又多出几个人来爱你。”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就是很好啊!值得被爱,非常值得。”
他看着盛阳微微动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柔,也更坚定:“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也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们一起,往前看,好吗?”
“往前看?”盛阳喃喃重复。
“对,往前看。”迟骁用力点头,像是要给他注入力量,“我们会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一个充满爱的家。以后,我给你撑腰。”
这番话,像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暖流,缓缓注入盛阳那颗空缺、潮湿的心。他看着迟骁,眼眶微微发热,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回握了一下迟骁的手。
晚饭的气氛比想象中要轻松。糖醋排骨酸甜可口,番茄粉丝煲暖胃又开胃。两人像往常一样聊着工作上的琐事,仿佛阳台上的那番对话从未发生,但彼此之间流动的温情却更加浓稠。
吃完饭,迟骁收拾好碗筷,便拉着盛阳的手,走向那个已经装饰好的小帐篷。
帐篷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
米白色的布料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缠绕在上面的暖黄色小灯串被接通了电源,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芒,像落满了星星。帐篷门口还铺了一块厚厚的、毛茸茸的垫子,像一个秘密基地。
迟骁率先弯腰,灵活地钻了进去,然后从帐篷里探出头,对着站在外面、神情有些迟疑和复杂的盛阳伸出手,眼神明亮而充满鼓励:
“进来吧。”他的声音透过帐篷的布料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在呢。”
盛阳看着那闪烁的、如同星辰般的暖光,又看了看迟骁伸出的手,和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底那份因回忆而升起的寒意。他确实对狭小黑暗的空间有本能的抗拒,但此刻,因为里面有迟骁,有光,那份恐惧似乎被削弱了。
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慢慢地、试探性地弯下腰,学着迟骁的样子,钻了进去。
帐篷内部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足够两人并肩坐下。
灯串的光芒将内部照得朦朦胧胧,十分温馨。刚一进来,身体记忆似乎让他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下,但很快,迟骁温暖的手就覆上了他的手背。
“当当!”迟骁笑着看他,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碗,里面装着两颗圆滚滚的香草冰淇淋球。
盛阳接过冰淇淋,冰凉甜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奇异地安抚了他有些紧张的情绪。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除了转正,还有没有别的新鲜事?”迟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开始闲聊,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盛阳舀了一勺冰淇淋,想了想:“都还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不过……”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件趣事。我不是转正了吗,看了一下同期转正的名单,没看到陈飞。”
迟骁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就随口问了李煜哥一句,”盛阳说道,“才知道他已经被辞退了,好像还挺突然的。”
他说着,又吃了一勺冰淇淋,然后动作忽然顿住,猛地抬起头,看向身边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的迟骁,眼睛微微睁大:
“!不会是你干的吧?”
迟骁没有直接否认,只是反问道:“你知道陈飞是谁吗?”
盛阳皱着眉回想了一下那个在公司里总是阴阳怪气、能力平平却最爱抱团嚼舌根的同组前辈,给出了一个精准又带点刻薄的评价:“就那个……二十七岁就有点地中海趋势的嘴碎子?”
迟骁直接被这个形容逗笑了,笑了一会儿才收敛神色,看着盛阳,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冷意:
“他不仅仅是嘴碎。他就是当年……参与把你关起来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盛阳拿着冰淇淋勺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怔怔地看着迟骁,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公司里陈飞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带着恶意的调侃,那些关于他“靠关系”的流言蜚语……原来,都不是巧合。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感动过后,紧接着涌上的是一股莫名的恼怒。
“怎么不早告诉我!”盛阳有些气急,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我要是早知道,我……我上去就给他两脚!” 他难得露出这种带张牙舞爪的模样。
迟骁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心疼又觉得有点可爱,连忙伸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背:
“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他已经受到应有的制裁了。”
“泄露公司核心算法,涉嫌商业犯罪,证据确凿。法律会公正地审判他的。”
盛阳看着他,瞬间明白了——咎由自取。
迟骁只是……恰到好处地发现并提供了证据而已。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暖黄色的灯串静静地散发着光芒。香草冰淇淋在玻璃碗里慢慢融化。
盛阳低下头,看着碗里细腻的乳白色,许久,才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知道我的过去。
谢谢你为我搭建这个充满光和温暖的“小房子”,试图覆盖掉那些黑暗的记忆。
谢谢你默默为我做的一切。
谢谢你说,要给我一个家,要给我撑腰。
迟骁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连同那个冰淇淋碗一起,轻轻地揽入怀中。
五岁失去双亲,被排挤打骂;初中前上的都是私塾,不允许有自己的交友圈;十四岁成为一名纹身师的梦,在十五岁被扼杀;安排好的路,也争取做最优秀的那个;被监视的生活......
不重要了。
南北多歧路,冥冥中自由定数,剔除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都不会成为现在的他。
而事在人为,他愿意释怀生长痛,大概是知道给他撑腰的人,来了。
那些没有淹没你的大雨,都将成为初晴后一抹虹光。至此一夜无梦,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