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沙与茉

17、发小

　　同村的发小，我有很多，我在白茫茫的记忆碎片中看到的是我爸脚后跟摔骨裂的那家发小。
　　她在家中排行老二，村里所有人都叫她二子，很明显这不是她的真名。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她：二子，你叫什么名字？
　　二子说：我叫二子啊。
　　这真像两个傻逼之间的对话，我无语道：我说的是你的真名。
　　她着急跺脚道：我就叫二子嘛。
　　好吧，估计二子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真名，那时，我们才四五岁。上了学前班以后，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何霞。头一次知道，很是新奇，我就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二子起初还反应不过来，总没意识到我是在叫她。
　　很明显她很傻，智商这个东西在小时候就能见分晓。

　　同村的一帮孩子经常聚在一起玩过家家，大哥哥大姐姐当老师，我们这些小孩子做他们的学生。没上学那会子，我们就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会了简单的字母和数字。
　　二子在她家的墙壁上写满了12345……，却总是把4写反了，无论我怎么说，她总是分辨不出来哪里写反了。
　　6和9也分不清。
　　玩扑克牌的时候，她不会斗地主，也不会跑得快，我们就将相同的扑克牌分类到一起。她专注认真地分类着，却把6和9放到了一起，我静静地看着她，也不拆穿，心里笑得不行。
　　等到全部分类完，她才恍然惊觉：9呢？9怎么一张都没有？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上学以后，我和二子走得最近，玩得最好。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总是到我家和我一起写作业。
　　晚上放学，我和二子在院子门口摆好了板凳，用大一点的方凳坐桌子，就开始写作业。她总是没写一点就朝我这边凑，没写一点就朝我这边凑，家里的长工在旁边看着，心下了然。
　　他小声对我说：她其实在抄你的作业。
　　我年龄还小，哪里懂得这点小九九，不过我也不在意她抄不抄，她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作业实在不会写，不抄又能怎么办呢？我也乐在其中，被人需要让我感到快乐，我才不介意她是不是真的抄我的作业。

　　不光她傻，她有个侄女也很傻。
　　三年级时，她的侄女上学前班，每天和我们一起上下学。她侄女有一个文具盒，很漂亮，但却是塑料的，很容易碎。
　　我行事鲁莽，总爱打打闹闹，不小心碰到她侄女的书包，二子担心地说：你别把她的文具盒碰坏了。
　　我说：看看有没有坏。
　　我们悄咪咪地打开她侄女的书包，果然那脆弱的文具盒被我弄坏了一点。
　　这可怎么办啊？
　　要是被她小侄女知道肯定要哭鼻子，要是知道是我弄的，肯定要我赔了。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文具盒被别人弄坏肯定会生气怪罪，但若是被自己弄坏就不会了。于是我把我的妙计告诉了二子，二子听完以后连连叫好，止不住地大笑。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回家的大马路上比赛谁把书包扔得更远。
　　她侄女自然不知道我的阴谋，还乐呵呵地被自己的胜负欲支配着，拼命扔自己的书包。我们就示弱一下，把书包扔得近一点，好让她侄女被胜利冲昏头脑。
　　小侄女傻愣愣的，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自己书包往远处扔，二子见了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我们扔一次还不够，还扔了好几次。
　　扔完以后，我说：你文具盒是塑料的，看看别被摔坏了。
　　我们假装不知情地和她侄女一起打开书包看，我先前碰坏的仅仅只是一角，现在这下是彻底粉碎了。
　　她侄女哭了，二子演技不好，还是笑个不停。
　　她侄女一直都不知道真相，没有找我麻烦，后来文具盒也换成了铁的。

　　二子傻呵呵的，却很善良。
　　小学时，家里很穷，我没有一分零花钱，她总是有一毛两毛的，买零食都会和我分享。
　　一次，她花了两毛钱买了一盒奶油。
　　那奶油细腻无比，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好吃得很。
　　她挖了一勺送到我嘴里，我尝了后惊叹道：这实在太好吃了！
　　真的好吃到想哭的感觉。
　　她大约看出来我很喜欢，就把剩下的全部都给我了，说：我不喜欢吃，你全吃了吧。
　　我高兴坏了，想都没想她是真的不喜欢吃还是为了让我少点负罪感才故意这么说，就大口大口地把剩下的奶油全部吃完了。
　　那是我人生中吃过最好吃、最过瘾的零食，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美味无比。

　　她是不是为了让我吃得心安理得才故意这么说，我不得而知。但她真有这样的高尚品质。
　　学前班的一次，下午天阴云霾，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同学们都在操场上欢快地玩耍，只有我一个人躺在教室里默默流泪。我很不舒服，应该是感冒发烧了。
　　二子看我流眼泪，跑过来安慰我。
　　老师让二子和另外一个与我同住何家村的发小一起护送我提前回家。
　　那是刚入秋的季节，在路上，微风阵阵，通常这样的天气是最舒适的，可我只觉得冷。我瑟缩着身子，哭唧唧道：好冷。
　　我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路都站不稳。
　　二子脱下她的外套套在我身上，我没觉得好受许多，她体型比我小，衣服穿在我身上紧得很，尤其是松紧袖口，勒得我手腕好疼。
　　但是我心里是异常温暖的，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我，还把自己外套主动让给我，这样的善良，这样的品质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我们一路颤巍巍回到家，那时家里在新建房子，大人都不在家。新房里都是新砌的水泥，什么家具都没有。她找来一块木板垫在我屁股下面，让我靠墙而坐，我已经烧迷糊了，渐渐睡了过去。
　　等我醒了，睁开朦胧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水泽。另外一护送我的发小已经不在，只有二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关切的表情问：好些了吗？
　　我问：大人呢？
　　她说：他们都没有回来呢。
　　我问：你一直在这吗？
　　她说：没有人来，我不敢走。
　　这件事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出现在我的语文作文里，我写下这件事来歌颂我的朋友。

　　不过她也是有脾气的。
　　印象中有一次我们在放学的路上，抓到了一条小金鱼，那条金鱼的鲫是彩色的，像彩虹一样，很是好看。
　　她用装奶油的塑料盒装着这条金鱼，当时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我和她置气。她叫我拿着这条金鱼，我置之不理，她生气地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条鱼倒掉。
　　我舍不得让她倒掉，但是我正在生气怄气，我才不管呢。
　　她见我无动于衷，就真的一下将鱼倒在了马路上。
　　我知道她比我更喜欢那条鱼，她的心也一定比我更痛。
　　这样的彼此伤害还有很多回。

　　四五年级的时候，家里已经盖了楼房。
　　农村陆陆续续都盖起了楼房，我家隔壁的一块地已经被人买走了，不日就将盖房子，所以那块地就一直空着，没有种庄稼。
　　我从家里偷来了白菜籽和发生种。
　　我们模仿大人的模样开垦了两块地，洒下了种子，我还从家里弄来我爸做煤炉用的废料铁皮做了两把小锄头，和她一起除草、施肥、浇水。
　　我们两精心地培育着我们的小菜园，眼看着庄稼发芽生长，小白菜嫩嫩的，都可以做菜吃，花生苗也茁壮成长，不日就将结出果实，我们都很喜悦。
　　可是有一天，我们又吵架了，我吵嚷着要去把我们精心培育的小菜园毁掉，象征我们的友谊就此破裂。
　　她拼命地阻拦，奈何身材不如我高大，力气更是比不上，根本拦不住我。我直接就冲到菜园把所有的花生苗全部连根拔起。
　　那花生苗都已经长大开花了，根上也结出了很小的果实，如果继续培育下去一定会有收获的那天，可这一切却被我毁了。
　　她看着被毁掉的庄稼，没有找我理论，也没有发怒生气，只是哭丧着脸，默默地走过去一颗一颗把花生苗又重新栽回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花生苗很脆弱，根一旦离地，很快就枯萎了。
　　我一点也不生气，尤其是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我就更不生气了，好像是我赢了。她应该很后悔和我吵架，也很后悔拦不住我，但看到她难过伤心的样子我还是有点心疼的。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不论我毁不毁小菜园，这个庄稼地都保不住了。
　　邻居新建楼房马上就要动工了，种在他们地基上的菜又怎能幸免于难？反正都是被毁，不如刚好趁着吵架被我亲自毁掉，还能借机吵赢了她。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对她造成伤害，后来就忘了，当然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因此破裂。

　　我很喜欢她这样温柔善良的人设，有时候我在想她要是小说里的人物，一定是那种可以获得圆满幸福的人。

　　后来五年级，我去了城里上学，她还在原来的学校，我们便很少联系了。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国庆前夕，她突然给我发了条信息：我要结婚了，你来不来？
　　我这才放下工作，回老家参加了她的婚礼，和她见上一面。

　　婚礼前夜，我到她家找她，那是时隔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中间她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她家摆满了婚礼要准备的东西，每个嫁妆上都贴了大红色的‘喜’字，家里人乐开了怀，到处忙碌着。只有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我恭喜她。
　　她却忧郁地说：没什么好恭喜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和他结婚？
　　她说：其实在他之前我自己谈了一个，父母嫌弃他家里太穷，死活不同意。于是带着我相亲相了这个，谈不上什么喜欢，就是很无奈的感觉。
　　她说：结婚一点都没意思，都是他们替我做的决定，所有人都劝我说这个男孩子不错……
　　说着说着她竟然流下泪来，我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安慰，默默倾听着她诉说她和她未婚夫相处的点滴。
　　她们之间的相处很尴尬，身边的父母亲戚一味地撮合，都劝说她这个对象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嫁过去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喜欢。
　　婚礼那天，我陪着她一起去的新房，新房装修得很漂亮，床头上的婚纱照拍得郎才女貌。她未婚夫看起来确实一表人才，长得白白净净，像韩国明星车诚俊。
　　明面上看起来二人确实是天作之合，所有人都言笑晏晏地祝福这对新人。整个婚礼上二子却只是礼貌微笑，没人知道她就在婚礼的前夜还在落泪。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她很难得地到我家来找我玩，大冬天的我们一起躺在被窝里。
　　他们是国庆结的婚，过年的时候，她的婚姻生活刚刚开始不到半年。
　　她和我诉说着生活中琐碎的点滴：他总是习惯性地说谎，有些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欺骗我，而且撒的谎漏洞百出，颠三倒四，轻易就能戳破。
　　她说：而且他性/无能。
　　我惊讶道：不会吧？那你们……
　　她明白我的疑惑，点头道：是的，我到现在还是处女。
　　这简直不敢相信。
　　她说：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推脱工作很累，并且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养精蓄锐以后一定大展雄威，可是晚上又不提这茬。不提就不提，我也没有要求什么，可是他非要假装很想要的样子，在我身上流连很久，前戏做了两个多小时，就是没有下文。我被他弄得真的很烦，我说你要做就赶紧做，不做就睡觉。结果他把灯关了，开始用他的手指。
　　她说：不行就坦诚地说自己不行，有什么必要欺骗我？
　　我说：他这方面有问题，婚前怎么不说？他这属于骗婚啊。没有婚前体检吗？
　　她说：有的，但是这个东西好像检查不出来。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但是我容忍不了他总是欺骗我。
　　二子说：只要能给我一个孩子，能维持表面的体面，日子就还能继续下去。其他的我也就不奢求了。
　　可是他连这点都办不到。
　　年后不久，他们就离婚了。
　　男方家属还到二子家来闹，说二子骗婚，要求返还所有彩礼。

　　当我再次得知二子的消息时，是从家人的口中。
　　她已经嫁到了新疆，并且连孩子都有了。他们是在网络游戏中认识的。
　　新疆那么远，以后想回家一趟都不容易了。
　　我用微信联系她，问：你怎么想的？
　　她说：这次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再听我父母的话了，他们也未必正确。如果对了，自然最好，如果错了，后果我自己承担。
　　她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心中百感交集，自然也没什么可指责她的。
　　我担心她，也支持她，我佩服她，也为她高兴。

　　我还有一个发小叫何倩，是我学前班生病那次送我回家提前走的那位。
　　何倩长得像古代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文静漂亮，却有一副尖嗓门，经常我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有谁招惹她了，她就发怒般地使用她的尖嗓门大叫，音调极高，声音极细，附近的老人会皱着眉头，捂着耳朵呵斥道：倩倩，别叫了，耳膜要炸了！
　　小伙伴们也都受不了这又高又细的声音纷纷缴械投降，这一招她也屡试不爽。

　　她的婚姻生活和二子颇为相似。
　　她结婚没有邀请我，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她已经离婚了。
　　她的老公也是她父母帮她找的，家境优渥，但是依倩倩那样外表柔弱，内里强势的性格，即使是亿万富翁，生活中有让她不能接受的事也不会委曲求全，为此她妈妈以死相逼，不给她进家门都没能阻止她离了婚。
　　她在镇上一家金店上班，我去找她买金手镯的时候，她状态很好，我以为她今后再也不会结婚了，没想到一年后不久，回家听说她又结婚了，孩子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