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沙与茉

18、傻子

　　除了两个发小以外，最让我意外的是我留恋的人中居然还有村里与我同龄的傻子。

　　他叫何亮。
　　我和‘亮亮’这个名字也有一段渊源。
　　当初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就说：要是男孩就叫亮亮，要是女孩就叫欢欢。
　　我要是男孩的话，就和他有一样的名字了。

　　《哈喽，树先生》里说每个村都有一个傻子，何亮就是我们村的傻子。但是他的傻和二子的傻是不一样的。二子的傻只是我对她的爱称，而亮亮的傻是真的傻。

　　他五官长得像何炅，又瘦又矮，只是眼里没有何炅的睿智。也因为傻曾成为全村人嘲笑调侃的对象。

　　他母亲头脑也不好。
　　小时候，零食店里有一种方便面，叫‘好好吃面’，物美价廉还好吃，五毛钱一袋的价格，里面却有两份的量。小时候，我们能弄到一袋方便面吃是非常难得的。
　　一次，他得了一袋，很珍惜，将方便面的佐料小心地倒在手心慢慢地舔，还把方便面给他的妈妈看，十分开心地说：妈，你看，这方便面里面还有两块呢！
　　他妈白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呵斥道：给你吃了长死胖！
　　我看到亮亮欣喜的表情上闪过一丝尴尬，复又转头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妈还为他们写过一首打油诗：
　　「家又穷，人又怂。
　　娶个老婆不顶/弄，
　　生个儿子大水胖虫。」
　　（‘大’在我家乡话中是‘是’的意思，‘水胖虫’也是家乡话里的一种虫子，经常用来骂没有脑子的人。）
　　因为非常押韵，我妈又是在和众人闲聊时，即兴发挥，脱口而出的，因此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也戏弄过他。
　　村里的路都是土路，有些地方坑坑洼洼，雨后就会有水洼，里面都是污水。
　　我对他说：这个水是很有用的，喝了就会变聪明。
　　他起初是不相信的。为了使他相信，我捧了一抔假装喝了起来。我演技还不错，喝的呼呼响，但是没有真的下咽。
　　他以为我真的喝了，便信以为真，于是自己也捧了一抔喝了下去。我立马笑道：骗你的。

　　我很喜欢和他在一块玩，父母卖砂那会子，他父母也在河滩卖砂，我们就经常聚在一起。喜欢和他玩不是因为可以戏弄他，或者欺负他，主要是因为他为人善良，相处轻松愉快。
　　其实每一个傻子都是善良的，亮亮也不例外。为何我会留恋他，大概是因为他的善良曾经给过我温暖，即便后来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曾经的温暖还是留在了我的潜意识中。

　　小时候，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初中上的是县里重点中学的重点班，虽然到了城镇以后英语跟不上，但其他科目足够出众，因此整体成绩也不会太差。
　　初二时，班主任对于年终的‘三好学生’奖状评选很是头疼。
　　她说：我自己选，你们说不公平，我让大家各自投票还是有同学怨声载道，怎么着都有人说。这次我就不明主了，独断专行地来一次，期末考试前三十名就是‘三好学生’，大家各凭本事，这样没有怨言了吧，没拿到也怪不了我。
　　刚考完试我就有强烈的不祥预感，这次很可能会与‘三好学生’失之交臂。
　　我担忧地对同桌说：我感觉我这次排名很危险，可能刚好就在31名。
　　我忧心忡忡，同桌安慰我。
　　得不到‘三好学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一想到要面临的斥责和打骂，就担心得不能自已。
　　我的预感很准，成绩下来以后，果不其然，我刚好是31名，与30名只有一分之差。按照平时的成绩，考进前三十再正常不过了，偏偏我就那么倒霉，在老师唯一一次按名次评选的时候发挥失常，与‘三好学生’失之交臂。
　　最后我只拿到‘文明学生’的奖状。
　　我在班里哭天动地，好不伤心。班主任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都来安慰我。
　　我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没面子’、‘不孝子’说到‘重男轻女’，我不敢回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了，仿佛天都塌了。
　　老师让我别哭了，说我哭的她都想哭了。
　　老师和同学的安慰让我好受一点，却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在学校踟蹰很久，脚步沉重而又虚浮，终归还是要硬着头皮回家。

　　回到家，亮亮正在我家门口玩。
　　他看我泪流满面，眼睛红肿，又看到我自行车篮子里的文明奖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着我妈的面傻愣愣的，不断重复道：为什么你有奖状，我却没有？
　　他在为我解围。
　　我妈被他逗笑，还不忘羞辱他说：奖状也是你一个傻子能得的？
　　那一次，亮亮成功将我妈的战火焦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只凶巴巴地训斥了我几句，并没有我以为的‘天要塌了’。

　　后来我看到王宝强主演的电影《树先生》，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我感觉亮亮并不傻，甚至是很有智慧的，比我们所有人都有智慧。
　　他算不上我最好的朋友，最起码不能用‘挚交’来形容，但对我的人生，尤其是奖状那次事件有着很大的影响。现在回想起他，竟然不仅仅是嘴咧到耳后根，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傻笑，还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
　　若愚似蠢才是大智慧。
　　这世间所有人是聪明，是蠢笨，谁又能定义得清楚呢？在嘲笑他人的同时，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傻子？他只是不在意，或者和树先生一样，在意也无力改变，只能无视他人的肆意践踏，装傻充愣，笑看人生。这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

　　记忆碎片陆续闪现在我的眼前，四周发着光，越来越清晰。
　　我看到亮亮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冲我傻笑，说：回来吧。我请你吃好好吃面，可好吃了。
　　我看到二子冲我微笑，说：回来吧，你成绩那么好，还有大好前程。长大了还要去看山川，去看大海，要为自己活一次啊！
　　我还看到两个姐姐带着我玩耍，我们欢声笑语，无忧无虑。
　　让我惊讶的是，我还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马路上，他们一个拉着我的左手，一个拉着我的右手，中间的我开心地一蹦三跳。
　　好温暖啊！
　　我眼含热泪，原来我还留恋他们啊——
　　他们都爱我，我也爱他们。

　　此时，闺蜜泪眼婆娑，过来拉起我的手，央求道：回来吧，何欢，我不能离开你，你不在了我会难过死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最好的朋友。

　　「回来吧。」
　　「回来吧。」

　　刹那间，一团光怪陆离的白光出现，骤然紧缩，一阵短暂而猛烈的窒息感过后，我在卧室的床上醒来。
　　外面的鞭炮声很遥远，像隔了什么，一点也不真实。反倒刚才的梦境无比真实。
　　我脑袋嗡嗡的，很虚弱。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人进来，墙上的字迹还在，一旁的水盆被鲜血浸染，手腕上刀口的血液已经凝固，一阵鲜明的疼痛，仿佛在告诉我，这才是真实。
　　还和四年级的离家出走一样，我一个人跑出去了，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嘲笑自己的无能，躺在床上无声地哭泣，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伤口上，被晕染的血迹像开在沼泽地里的鲜艳的杜鹃花。

　　我在生死的边缘不断拉扯，活不了，也终究死不了。

　　（第一卷《何以为家》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