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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隆冬(一) ...

  •   闻烁接到董子端电话的时候,刚刚在躺了满地的杂货中费劲巴拉地腾出位置,然后放了把椅子,用一点岌岌可危的空间支撑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优雅。

      房间里没开灯,他正对着静谧的黑夜发呆,大概是在忙着思考生命哲学。

      被大哲学家遗忘在书桌上的手机一边兴奋地唱起了歌,一边又突兀地亮起——光线宛如利剑,刺破了这诡谲阴森的夜,闻烁的目光渐渐从漆黑的夜色中挪移,先是选择性地忽略了脚下的一堆烂摊子,才终于看向罪魁祸首。

      闻大哲学家仿佛是刚从异世界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回了神,并不太想分给自己被岁月侵蚀的书桌太多眼神,只是慢吞吞地将手伸向手机——

      纤白素长的手在幽黄的灯光下近乎显得惨白,他长睫一敛,捞起手机。

      下一秒,电话铃声突然告罄,仅存的光亮随着最后一声富有节奏感的“叮叮”声消失,一切复归黑暗。

      闻烁:“……”

      窗边的帘子早已被主人盖得严实,冬夜的月光本就稀缺,此刻更是丝缕难漏,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闻烁悬在空中的手将收未收,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小闹剧,发现自己再难进入供他逃避现实的异世界,只好认命地拿过手机。

      荧荧的幽光扫过他冷淡的眉锋与抿上的唇角,闻烁一目十行地扫过屏幕内诸多未来得及卸载的系统自带APP,才找到了微信。

      他没有太多聊的不错的朋友,能在这个时候联系他的,不用看也基本能猜到是董子端。

      闻烁还没来得及回拨,目光却又鬼事神差地飘到了【置顶】聊天框,【董子端】上方的联系人——兰姨。

      这条聊天框的末尾,挂着一个标志未读消息的小红点。

      “……”
      闻烁顿了一下,好像看个消息能要他命一般,纠结良久,方才点开。

      兰姨:小烁,你妈的后事差不多解决了,这几天的事情确实有点多。你也刚放寒假,要不干脆来兰姨家住吧

      兰姨:董子端那死小子也天天念叨你,我看你要不趁机给他补补习,治治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性

      ——果然。

      兰姨原名兰艳芳,在他妈还在世时就对闻烁颇为照顾,是董子端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母上大人——虽然掌勺技术属实有些“色香味弃权”,但胜在其泼辣的性格,常常叫人说一不二,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种小心翼翼到几乎生疏的语气。

      尤其是第二句话,闻烁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在不大的屏幕面前删了改、改了删,硬生生塑造出关心却又不显得怜悯的语气,仿佛把他的心脏当成了脆弱的ICU重症病患,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刺痛了他,让他一时想不开英年早逝。

      那么他刚才没来得及接的电话,内容大概也跟这两条短信脱不了干系。

      闻烁颇为无奈地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怎么回复,这时才注意到刚才被系统自动取消的来电又带着惹人心烦的“叮叮”杀了回来——董子端重拨了。

      他这次直接摁上了“接通”键。

      下一秒,董子端嘹亮到仿佛要去参加男高音歌唱大赛的声音直直冲破话筒,比刚才的来电铃声还要高亢,彻底在漆黑的夜里撕开了一个豁大的口子——

      “烁哥!”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的妈耶,你终于接了,我还以为你……啊不不不,我妈发的消息你看了吗?咳咳,补习什么的要不就算了,我看咱哥俩叙叙旧算了,你那寒假作业应该也够你做的了——诶诶!妈,我错了妈别打!”

      董歌手凭一己之力,有理有据地向闻烁给出了一个自己不用补习的绝佳借口——智商不够。
      就冲他将“叙叙旧”这个词用在前几天刚聚过的他俩身上。

      ……不过闻烁其实也能猜到兰姨的心思。

      补习只是借口,就董子端那二点五零的智商大概得归咎于其母曾经误信江湖偏方,在其他小孩子已经屁颠屁颠去上幼儿园的时候,也就他还留着鼻涕待在外面追蝴蝶玩——依据是“多晒太阳营养好”。他长这么大营养好不好倒是不知道,倒仿佛让脑子里唯一的水分也蒸了个半干不干,以至彻底空空如也。

      甚至他现在就读的职高也全依赖于闻烁中考前黑着脸逼他背下的那些重点,才让涉世未深的董子端同学免去了进厂打螺丝的宿命——至此,兰艳芳女士也只好万般不甘地放弃了儿子的学业大事。

      眼下的邀请,也不过是怕闻烁碍于情面不答应、聊以增添理由来安慰他的媒介。

      那边的董子端许久未听见回应,误以为闻烁想要拒绝,一面又被虎视眈眈的兰艳芳女士威逼着,急得要死,却也只能勉力装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烁哥?烁哥!哎呦我补还不行吗,我知道你和我妈立下了‘生死契’,容不得我说不……”

      闻烁无声地弯了弯嘴角:“我去”

      董子端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什、什么?”

      闻烁:“我明天去

      “还有,我知道你们是想安慰我,不需要这么遮遮掩掩。

      “如果我的心理素质真这么脆弱,我早就自寻短见了,也撑不到现在。”

      -

      闻烁昨晚那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引得兰姨震怒地抢过话筒,也忘了掩盖她命令董子端开免提、自己在一旁偷听的骚操作,就要给闻烁灌一些“珍惜生命”之流的心灵鸡汤。

      谁知她刚一开口,大逆不道的某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兰姨,你刚才一直在听我们打电话?”

      兰艳芳:“……”

      以往都得耗时几个小时的鸡汤最终以兰艳芳女士恼羞成怒的一句“臭小子,我还不是担心你!”与闻烁的低笑声为终匆匆结束,直到第二天,兰艳芳女士才潘然醒悟——坏了,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可惜结束的拌嘴泼走的水,满肚鸡汤高论也只好收藏于心,沦为“事后诸葛亮”的兰姨愤懑不已,在闻烁到来之后卯足了劲想要“鸡蛋里挑骨头”,聊以挽回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

      闻烁夹菜。

      兰艳芳瞪他:“臭小子,自己木耳过敏你忘了?我还特地就放了一点,你倒好专门我挑出来,嫌自己没毛病是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爱惜身体……”

      闻烁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筷子掠过全桌唯一一道有木耳的菜,落到兰艳芳的碗里:“我是给你夹的,你不是最爱吃木耳了吗?”

      兰艳芳一噎:“……”

      闻烁和董子端玩手机。

      兰艳芳:“就算补习只是借口,你也不能和董子端这个废物自甘堕落!你寒假作业呢?要是开学你成绩下降了我非宰了你不可……”

      “我转学了。两校作业不一样,我可以不做”闻烁不慌不忙地转过手机,向兰艳芳展示起他刚才“玩”的起劲的手机页面,“还有,我刚才是在刷题。”

      兰艳芳:“……”

      躺枪的“废物”董子端:“……”

      闻烁颇为恶趣味地又补了一枪:“下学期的题哦。”

      ——至此,兰艳芳女士一蹶不振,终于认识到这小子外表看着单纯无辜,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跟个黑芝麻馅的汤圆似的,就等着你屁颠屁颠地跳进他挖好的坑,然后再倒你一身,只好堪堪止住自己继续自取其辱的念头,任闻烁过了几天无法无天的日子。

      ——然后在第四天的清晨,黑芝麻汤圆终于又露出了马脚。

      闻烁说:“兰姨,我想回……回去。”

      他吞下了“家”这个字眼,因为一时他竟不知道哪里才算他的家。

      那间狭小的屋子已经失去了唯一值得称之为家的人,散乱的杂物甚至出于年幼的屋主莫名的想法还未来得及收拾,无一不在唤醒他那些绝望的,迷茫的,无助的回忆。

      而寄人篱下之所以只能是“篱下”,就注定了他无法将这个地方视之为家。何况他早就注意到,兰姨的丈夫对妻子的慷慨解囊颇具微词,虽然他现在身在外地,还未来得及放假。但过年了总是要回来的。

      难不成他一个外人也能赖到那天么?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他清楚,兰姨也清楚。

      冬日的清晨微光寥寥,街道上人烟稀少,不知所云的董子端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闻烁最终在兰姨欲言又止的眼神护送下回到了那间逼仄阴暗的屋子。

      闻烁丧失了知觉一般,裹着不厚的衣服在积了一夜雪的大街上走了一路没什么感觉,推开门后倒是被扬起的风沙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风沙透着阴森逼人的气息,混着雪松木的味道,仿佛一块深入骨髓的寒冰。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来源于被他推开的门,堆了满地的杂物堪堪显出雏形,在一片静谧中静静地盯着他。

      ……像极了眼露凶光的巨兽。

      这间他自小生活的房子,自从他妈出事后就仿佛彻底被剥离了温情,于是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冷酷无情,用刻薄的眼神审视着年幼的主人,问他,怎么办?
      你要怎么办?

      昨天摆着的椅子还在原位,但距离门口有些远,闻烁放弃了跨越满地杂物千里寻椅的想法,呆在原地站着没动。

      在兰姨家好不容易养了几天的生气彻底消散,他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与缄默无言的物件对视了一会儿,才潘然想起来要开灯。

      昏黄的光线自裸露着电线的灯泡中射出,闻烁锁上了门,打算独自吞下这间屋子的悲寂。

      早早设置了静音的手机安安分分地插在兜里,这昭示着将没人再打扰得了他——除非他们报警。

      闻烁倒也不急,就这么站在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淡薄的眉眼扫过这房子的每一寸空气,从破了洞的墙纸,蔓延到靠墙放着的那张旧书桌上,目光停留在了桌面上的划痕。

      闻烁观摩了一会儿,竟然觉得这几道岁月留下的痕迹竟颇具艺术感。

      以前,这张桌子是用作餐桌的。因为他的作业基本都能在学校里做完,过高的桌子也并不是适合那个年龄的他。

      但八九岁的年纪恰恰都是狗都嫌的时候,闻烁继承了他母亲的一副好皮囊,却没有沾染她的半点温柔,狭小的房子容不得他的跳脱,他便在那方小桌上留下顽劣的痕迹聊以抒发。

      他的母亲会浅笑安然地看着他:“小烁开心就好。”

      ——可是真的吗?

      当她收拾碗筷时滴落汤渍、摆满艰难地擦拭刻划留下的沟壑时,真的一点怨言也没有吗?

      当她痛无可痛、生无可恋时,偶然看到这一角狼藉,是否又加重了她意图求死的念头?

      无边的恐惧潮水一般包裹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隆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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