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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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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怎么会看走眼呢?钱留芳的害怕和胆怯是真的。那种细微的身体和神态上的表达,怎么可能完全是出于演技呢?
陈安一说到胡人,她一瞬间就想起胡人马刀几乎掠过身体的感觉。深居于小楼中的七年,她总会想起家人的惨状,胡人的笑声,刺骨的河水,在好心人家的帮助下醒来时,身边已再无一个亲人的感觉。她那时初来月事,身下疼得似有刀刃捅过。血染红她的下衣,她捂着下身惨烈嚎啕,不知是为何而哭泣。
和顺王人如其名,代代和顺,反正手里总有国家俸禄,丝毫不插手政事的话就当个好好先生。所以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因为阴阳先生的卜卦,她在初来月事前都当做男孩教养,小小年纪倒也学了马术与水性。她久居北都,心里总觉得此处毕竟是国都,哪怕胡人逼近了,总归是有北都的天子禁军保护的吧?
所以变成了这样。她借着自小练出的本事逃窜,这才得空逃出生天。她纵马狂奔,马匹休养生息足了,跑得倒比胡人的倦马快。她没命地逃,将家人的尸体和自己的哭嚎远远丢在身后,也不是路上是不是踏到了谁,是不是抢了谁的生机。
尔后她逃到民间义军之中,听到熟悉的官话才终于得空休息。她躲在流民堆里分一口脏兮兮的米浆,却不想那不知什么官职的“将军”突然拉过她身边一个身段丰满的姑娘,当众便行淫猥之事,一转头却又有个眉目清秀的男孩被人拖走。身边响起哭泣与殴打之声,她闭紧双眼强迫自己吞下那口被人撒了尿的米浆。甚至在路上见到有人倒毙,尸体便被拖走作了菜人。
她想着以后也许就吃不得肉了。那也只是苦中作乐,她那小小身材,能抢到一口米浆喝都是万幸。
胡人也好,官军和义军也好,处处如此。
处处如此。话本里的豪杰好汉不是没有,只是乱世之中,人为恶鬼。
她容貌普通又未长开,又作小男孩打扮,男风者也对她没有兴趣,还带了匹即使她落水也忠心耿耿地追来的好马,姑且逃过一劫。胆战心惊地休息后随义军军队出发,总算过了长江。
而月事自那之后再未来过。那个本会波澜不惊地长大、成亲、生子的她随着月事和家人,以及大楚王朝的繁华旧梦一起死在已经成了胡人的乐土的故土。她身上烙了钱家标记,通报官府后侥幸得到小楼和婢女两人,然后日日困在那日的血腥之中,不得安眠,却也不愿自尽。锦娘与翠翠为自己忧心,自己的双目只是望着窗外,万丈朝霞如同她身下飘散于水中的血雾。她再也不敢骑马,就连踏过南都的河流也会发颤。就连今生该为了什么活着也不知道……就算嫁人,她也不会有什么地位。
“小娘子,孙鹏将军打到永安了!”
婢女锦娘高高兴兴地为她带来邸报博她一笑。孙鹏将军连战连捷,深得圣上恩宠,年纪轻轻官至节度使大将军,又同魏良玉、秦得照等将军率军北伐。她鼓足勇气坐在茶馆里听人议论,孙鹏将军治军严谨,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不喝兵血,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有古之名将之风。西路魏良玉虽有不利,但东路秦得照与胡人形成相持之势,中路孙鹏无论与魏良玉合流还是支援秦得照都会势如破竹……哪怕那位将军同她今生今世都不会谋面,她也不禁想象着对方的风姿,话本与邸报上的捷报好像在为她满足某些她不可追及的念想。
于是她终于能够走出小楼,看看路上车水马龙,扑面而来的暖风隐约送来北都夜市上的酒香。孙鹏凯旋回京,她混在人群中偷偷地看。将军神色凛然,手下士兵健康者、伤残者无一人移开注视着前方的视线,纪律严谨,乃是大楚雄师,断然不会如她所见的义军一般还要以马匹和淫掠换取一点庇护。她终于又能露出笑容,牵着另一位翠翠的手在集市上看人沽酒。
然后一年前圣上忽然震怒,召回孙鹏,放弃已收复的失地。
又是年初,下狱,议和。
她呆呆地听着酒楼里人人议论,锦娘看她表情不妙,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怎么在前线奋战的孙鹏是在谋反?怎么马上就要光复的故土就要送出去议和?胡人的铁骑为什么会踏破国都?为什么胡人已经烧杀淫掠至此,还要谈和?她不明白。她想冲向外面,可却不知冲向哪里。
“小娘子,留芳。”翠翠哭着劝她,“别想这些,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胡人着实可怕啊,小娘子,要是打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翠翠,也不知道父母同样死于长江北岸的翠翠到底是在劝她还是在劝自己。十八岁的年纪,她再次变得不知向何处去。
然后官府的人出现在她面前。翠翠和锦娘不见了,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的衣着越来越华贵,她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身上的衣服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自己飞快地从县主变成了储君。
她茫然地问:“锦娘和翠翠呢?我要她们。”
将要二十岁的她说出来的话就好像孩子要娘亲。面前的太监的衣着比盛装时的和顺王还华贵,听闻她此言只是道:“殿下,您很快就要登基了,自有皇宫中人伺候。”
啊,是了,圣上已经是先帝了。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不知今夕何夕的小女孩。不,七年过去,她似乎再也没能长大。
“殿下心思繁乱,可是有事在心?”
面前儒雅温文的男子微笑着注视着钱留芳;“下官必知无不言。”
钱留芳浑身颤抖。这个人很危险,逃,要逃。逃到哪里去?这个人就是当朝国相陈安,力主与胡人议和者。就是他!孙鹏下狱,北伐大业毁于一旦是因为他!
但她哪敢立刻斥骂对方呢?她低下头,手将身上赤红的衣袍抓皱:“锦娘……翠翠……”
“可是服侍的人怠慢了?下官这就吩咐换人。”
“不……不必了。”她哆嗦着退回门内。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有相似的对话了。他知道!他知道锦娘和翠翠是谁,但他不让她见到她们。重复的对话逼疯了她,她崩溃到用头撞墙壁,他却平心静气丝毫不动气,她全然被他掌控在手里!何止是她,整个朝堂甚至也在他手里!她能做什么?
她僵硬地穿着龙袍,站都不知道要怎么站着。她连个贴身侍女都不敢为自己争取。似乎有谁扼着她的咽喉,力道恰到好处,让她还可以呼吸,只是若她稍有动弹,那双手就会立刻紧紧收住。
“殿下,可是奴服侍不周了?”身边的侍女小声问。她惊恐地张大眼睛瞪着对方:“我崩溃的事情,是你告诉陈国相的?”
“殿下既然到了此处,就该是奴服侍的。奴南渡时就服侍先帝,天子初登大宝,难免都心思动荡,殿下比当年先帝还年少些,又离了家,心有烦忧,也是正常。”侍女容貌端庄,明眸皓齿,说话也是一样温文,和粗声大嗓的锦娘、细声细气的翠翠全然不一样,甚至可以对诗词歌赋倒背如流,站在她身边也不知谁才是当今天子。可她只觉得那双咽喉上的手又收了收。
“你就告诉我。”她的声音几近嘶哑,“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你都会通知给他。”
“……国相于奴,有救命教养之恩,国相有命,奴必然从之。殿下与奴家小妹年纪相仿,但小妹已去了……奴对殿下的关切,却是真心。殿下心有恐惧,是人之常情,此番对话,奴愿为殿下瞒住,只盼殿下心思早日平定,莫要再让奴为难了。”侍女微微弯腰。
于是两人再不言语。
但她到底还是见到了孙鹏。在腐臭的天狱之中,她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脱了人形的囚徒。可他的脊梁却不曾弯曲,他朝她伸手,像是还要抓住他的枪,指向胡人面门。
他们双手短短相握,干涸的血黏在她的肌肤上。她看到以热血灼烧的火焰,在那火焰面前,她何其渺小,何其怯懦。
他该斩尽胡人,为无数百姓报仇雪恨的。即使身陷囹圄,功亏一篑,行将身死,他仍愿他热血洒于楚国大地,烧尽魑魅魍魉。那她呢?她已经穿上这身龙袍了。陈安的阴影将她覆盖,她低头看着自己赤色的衣袍。
如血。如火。
如日出之霞。
她脊背生寒。暗处还有人看着她。
“……朕晓得。”她用陈安习惯的嗫嚅语气说。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也不知道陈安有没有发现她在因为说谎而心虚。
她盯着狱卒将孙鹏送往偏殿,君臣几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但钱留芳巴不得如此。她注视着推车上的人,看着烛光照亮他满是血污的身体,太医围在一起为他诊治。这个男人短短时间便从天狱抵达了奢华的偏殿,钱留芳的鼻子甚至还没有适应他身上腐臭的气息。她看着孙鹏身上的伤,战场上的,牢狱中的。这个人从未屈服。她想起听到的传闻,他失去少年发妻,失去母亲,举家从军。
她难以入眠。明月与她冷冷相对,她蜷缩一团。夜晚很短也很长,足够她回忆北都的晚风与笑声,城破之日的绝望与奔逃,消失于自己身边的面容,停滞的七年的惶然与徘徊,急转直下时的无措与恐惧,以及孙鹏那或许会终结于自己手中的生命。
不该如此。她知道不该如此,只是她从前什么也不能做。但她现在坐在这里,至少她可以将孙鹏从天狱中暂时带出来不是?那或许还可以做一些别的……难道就让那双手扼死孙鹏,扼死自己?先帝都可以召回孙鹏,放弃失地,皇权如此,她不该无能为力的!
那团火焰终究被她紧紧收在掌中。身上的衣袍仿佛也跟着燃烧起来。
“孙将军。”钱留芳下定了决心。
她胆怯,但她想要先踏出那一步。我会让他失望吗?她想。
虚与委蛇比想象中更难,特别是对名为皇室实则做派与乡野小民无异的钱留芳来说。好在木讷恐惧之色在她脸上已成了常态,人们看她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轻蔑。也不必多说话,只是她也不知道陈安到底有没有看出她想要搞些猫腻。
今日所排的乃是游船。南都大湖上春花繁茂,画舫上灯火如昼,船下湖水波光如跃金。钱留芳满耳丝竹管弦,俊秀的小厮将甜苦咸酸四味二十样小果奉上。她静静看着分列端坐之人,顾皇后……现在是太后,太妃吴氏,礼部侍郎万瑞国,御史二人,枢密院官员三人……她知道,这些人就是推她上位的主要人等。灯火太过明亮,每个人的面上都涂上一层颓废靡丽之色,就像涂脂抹粉的骷髅一样。
“陛下,且尝尝这花果酒。此酒乃妾身自家最得意的产业,口味柔和,满口回甘,最适合女子。”吴氏为钱留芳斟酒,她着一身天水碧,金玉酒壶中的酒液清澈见底。
“怪不得养出吴姐姐这样的女子。”钱留芳眨着眼,借着酒精放松身体,“吴姐姐用的什么香膏?”
“乃是叫蔷薇水的香料,略洒一些便满袖暗香,陛下不妨试试。”同为女子,这样的话题最是合适,吴氏便命小厮取蔷薇水来,“不如就由臣妾亲为陛下配出一套妆容来。”
“哀家看你二人相处倒是很好。”顾太后微微眯着眼睛,被湿润的晚风吹得昏昏欲睡,“陛下旧日想必不曾见过这般好风光,既然登了大宝,且好好享受,即使暂时不懂政事也无妨,哀家愿时常为陛下解忧。”
“陈国相都有处理。”她赶忙说。
“先帝动乱中即位,乃是因为勤于政事才令群臣心悦诚服。陛下也该多跟国相学学。”
“是……久闻太后贤德,果然如此。”
顾太后呵呵笑着,微微抚摸着其实并没有起伏的小腹。占卜结果是她腹中是个龙儿,那便是她在钱留芳面前的底气。钱留芳闭上嘴,任凭吴氏在她脸上涂抹。
“可惜呀。”顾太后的声音悠悠地飘散在脂粉的香气里,“陛下刚刚知道我揣了龙儿,就去了……”
这些人当真无事要忙,还是国事已经糜烂至此?她想。她并不聪明,只能拼命思考。
“国事至此,自然不是陈国相一人所为。”孙鹏卧在床上同她絮絮低语,“现在北方土地尽失,军费哪里来?固然臣的御营后军自己有经商手段,但大头皆出自南方赋税……尤其是南方的世家,自然不愿自己的财帛拿去供养北伐,于他们有害无利,再加上朝廷主和如此。所以臣旧日花了不少力气在经营关系上。陛下若要继续主战,必要继续供应军费的,南方世家必然要继续上书……甚至敷衍政令,乃至叛乱,陛下要做好打算。”
钱留芳深吸一口气:“我也在想,若今年胡人来犯,军费追得上么?”
“陛下倒是不用担心这个。”孙鹏轻声道,“北伐时虽然大体不利,但其实已经发现胡人的内乱,而且臣扬言渡河时,胡人是闻风而撤了的。短时间内他们应当难以组织两个万户以上的攻击。陛下可先将精力放在恢复民力、整理朝堂上,御营后军应该还没有放弃旧日产业,自给自足,勉强够用。”
话音落下,两人一时寂静无言。先帝究竟放弃了多好的形势,已不言而喻。
钱留芳心底却滑过更可怕的想法。陈安在搞小动作,胡人内乱,难道先帝当真不知道?先帝并不愚钝,否则也支持不了当初北伐,可为何又走上了与庚午之变时的太上皇相同的割地议和之路?
她缓缓伸手,却将心头疑惑按下,只是又将杏花放在孙鹏床头,微笑辞去。
今夜无月。她踏过杏树。
“臣自当为陛下弦上箭、手中枪。”
但那也要君王愿为天下苍生拉弓挥枪才行。她沉吟片刻,转过身去。
“郑御前。”
先帝当真不知道?孙鹏说郑清绝对忠诚于皇家,那郑清如何不知道宫内情况?先帝会放着陈安胡作非为?定然留了后招!
离开了南都湖,风变得冷清起来,却也吹顺她的思绪,让一些她始终不曾或不敢思考的事情浮现于她的脑中。
“甚么深夜密令,别是叫咱去向他胡人小儿哭诉求和……!!”
韩衷儿惊愕地看着胡子拉碴的夫君在满脸不耐烦地看过天子密令之后忽然精神大振,披衣而起奋笔疾书:“阿衷!快些,同你夫君一起唤兄弟们来,咱们要有大戏看了!”
韩衷儿忽然觉得她还身在义军营帐,面前还是那个饮尽浊酒便设了法子戏弄胡人的村野泼皮。她将金钗往桌上一丢,转头去取自己发绳:“这便去!”
郑清向钱留芳报上宫中细作、值班轮换和国相府内的情报,她沉默地听着。是这个人押着孙鹏入狱,现在她翻盘的唯一倚仗也是这个人。他看起来不像个活人,只是一个沉默冷静地执行命令的偶人。钱留芳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太后腹中皇嗣,因为先帝提拔之恩与遗命。
郑清整理得很整齐,陈安也并没有暗示她不要搞小动作,显然诸般门路先帝早就理清了。仿佛有云雾自她眼前散开。
先帝在城外果然藏了一支精锐的部队,而且命令“见朕之印,立刻格杀逆党”。那些人食君之禄,受先帝提拔,她执行的是先帝的遗命,顾太后腹中尚有先帝皇嗣,御前军自然会听令。
“是,太后不可能让陈安危及江山,这个道理陛下懂,郑御前和御前军也都懂。所以对于陛下来说,现在陈安放松警惕,自然是深夜突袭,一举拿下为好,对陛下的风险最低。”
“但暗处行动,倒不如将军说的第二个方案好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谋逆、构陷的证据公之于世,跟陈安牵连再深的世家也无话可说。”
“魏将军和郑御前的确有突袭的本事,只是陛下的安危……”
“反正都是赌!我要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楚。”钱留芳压着声音,冷冷地说,“我受够了。他陈安才是谋逆之贼,你孙家分明就是明明被构陷也会引颈受戮的忠良。”
孙鹏一时再难说话。他不是不懂,他行军打仗固然走的是稳妥的路子,但一旦开战,混乱的战场多数时候是要靠赌的。电光石火间,敢于下决断去赌的人才会获得最大的胜利……但是这样的决断真的该由这样一个只是勉强上位的天子来做吗?而天子这么做,是为了他孙家。
片刻沉默后,钱留芳朝孙鹏展颜笑道:“杏花花期已过,这是我能寻到的最后一枝盛开的杏花……明日起我便不太来这了,回回都斥退他的眼线,真的要起疑的。”
她将杏花放在孙鹏枕边,努力收拾心情,同他玩笑:“孙将军且俏上一回。”
孙鹏却难以接下钱留芳的玩笑。他紧紧盯着钱留芳的眼睛,轻声道:“陛下,务必小心。”
“……嘶!”
“臣万死!”
握住钱留芳放在被褥上的手时,孙鹏不留心加了点力气,引来钱留芳一声痛呼。孙鹏脑内轰的一下,慌忙就请罪。
钱留芳呆呆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挪到孙鹏脸上。孙鹏想起身跪下谢罪,却被钱留芳突然死死按住。
“你都有力气捏疼我了。”钱留芳红着眼睛,总算真心地笑了出来。
这回轮到孙鹏呆住。他忽然觉得自己恢复得有些太慢了,也不知自己的甘露枪是否落了锈。
钱留芳一离开偏殿,脸色又沉了下来。陈安养暗卫,渗透宫中,先帝也将郑清和禁军牢牢抓在手里。这般互相提防留心之事,原来不止乡野、话本……皇宫中都是一样。她只觉得想笑,原来话本固然有夸张演绎,可某些道理到底是人的共同之处。
可他们是国相和皇帝,若是两边相斗,必会让南都也生灵涂炭。
他们不在乎。他们长于北地,尚且不在乎北地百姓,又怎会关心南都?只要手中金钱权力有了,哪管洪水滔天?
哪里是陈安在谋逆?若是从人君的角度,先帝以及庚午之变时的太上皇何尝不是谋逆?逆了天下百姓之命!世人只会说陈安欺君,欺了什么君?若先帝真被欺了,她哪来这么顺的手段可用?
钱留芳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落入江水之中。此次动手,必然杀死很多宫人,包括……但她若不杀,宫人细作外出报信,或许就会有百姓生灵涂炭了,甚至若是宫内不能马上清除干净,死士或许就会袭击无辜的宫人。
气息堵在喉间,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只有表现出她与先帝同一阵线,御前军才会听她的,这支御前军和背后的先帝是她翻盘的倚仗!她弯下腰,全身蜷缩,身边侍卫大骇,慌忙上来问安,却被她挥开:“朕无事。”
她犹豫片刻,迈步走向孙鹏所在的偏殿。孙鹏只着布衣,坐在床上拉伸肢体,见她前来,在她默许下只行了抱拳礼。
钱留芳心中本有千言万语,见他掌上伤痕,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孙鹏抬眼看她,片刻后悚然一惊,正欲先开口,钱留芳眼底光影摇动,却摇了摇头。孙鹏嘴唇颤抖不已,突然倒身下拜。
“将军!?”钱留芳慌忙伸手去扶。
孙鹏伏在地上坚持拜下,臣是为天下百姓下拜,请受臣这一礼,她好像突然看懂了孙鹏的潜台词。
钱留芳深深叹息,她想伸手去揽住那拜伏的头,告诉他他该一直昂首,而不是枯坐在这里向一个自己的命都风雨飘摇的无能君王下拜,想笑说自己当年和现在都一样敬仰他,将军真是折煞留芳了……可稍有动作或许就会泄密,于是她只是扶起孙鹏,一言不发。
孙鹏眼前模糊,大好的男儿声音哽咽,语速极快,声音极低:“南都湖上荷花极美,留芳姑娘若有心,可去看看。”
他怀中已有了钱留芳的手谕。此次一旦动手只有两个可能,钱留芳成功自然好,若她身死,郑清便会护送孙鹏和太后离开,带天子手谕起兵勤王。钱家血脉虽然凋零,太后虽然尚且怀着遗腹子,但除了她,倒也有几个身体不佳的可以延续,经了陈安筛选,大致都是主战派吧,倒是不用担心政见……孙鹏怎么会不知道这安排是个什么道理?冲锋陷阵,身陷危局,明明是他这个武臣的本分,天子却将他留在身后,告诫他珍重。
她曾牵着自己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自己如何如何害怕陈安。现如今,就算是死,她也不会死在自己后头。孙鹏读过那么多精妙诗文,如今竟也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话。
一位天子,竟要以身犯险面对国相带来的杀身之祸。
……大楚王朝,竟沦落到这等不是前途未卜就是要开门揖盗的境地。
钱留芳只觉得荒谬可笑。时局就是如此,十年前娘亲还在说待你来了月事就得当个女孩儿等着出嫁了,而她窜过街巷看人杀鸡,现在她身在皇位,殚精竭虑,日日作戏,一朝动手背后就是百条千条甚至千万条性命。
她还可以畏缩的。尚未真的动手之前,她其实还可以甩手不干的。
钱留芳其实是不太信鬼神的。话本之中多有冤死者化为厉鬼寻仇的故事,可难道不是因为不可得才要寄托话本吗?如果世上真有厉鬼,那……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但即使不信鬼神,谁愿背上人命?谁愿手染鲜血,不得安眠?
孙鹏在她的扶助下攀回床铺。她看到他肩颈上更多的旧伤,隐约可见的忠字刺青。她眼前又弥漫起血雾。
她沉默地放开孙鹏。这接触已极为越界,两人心照不宣。毕竟或许这一去就是永别。这值得吗?即使成功了,这把龙椅也不见得可以坐得长久。而失败了,却真的是杀身的祸患。
但她还是要做。为了她旧日的梦,为了眼前她憧憬的人信赖的目光,为了至少也将太后也绑到主战的方向……
没错,绑!正如孙鹏之死与主和之风。她摸不透太后的意思,不知道究竟对方是真的想要主和还是顺应陈安的意思,但如果主和派旗帜陈安谋逆窃国,身为太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去明着主和!
钱留芳离开时没有回头。陈安坐在她面前,她将卷宗铺排开。蹴鞠场下隐藏着的,绝对忠诚于天子的精锐御前军沉默着潜入河水,借着夜色掩护进入魏府,准备在朝臣全部进入漏院后立刻封锁城内,发动对国相府的突袭。郑清早就另将禁军分作小队,根据陈安细作的值班情况一一安排。
睡眠不足的钱留芳却再睡不着了。她口干舌燥,翻来覆去,却又不敢惊扰侍女。捂着剧痛的腹部一起身,却已经是换龙袍的时候。侍女随她起身,一同踏过新叶密密的杏树。此处是宫内杏林,到了结果时甚至能供应宫人水果。
“虽说不是桃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阿绿你的幼妹若没有死在北边,现在也是你这样唱着祝福她的时候。”
阿绿闻言,轻笑道:“陛下大婚时请许奴这么说,奴斗胆借陛下满足遗憾。”
钱留芳脚步不停,走向拐角:“阿绿,当真视我如幼妹么?我姐姐虽说是颇受教养的闺秀,我偷偷溜出家里吃雪圆子时,她会替我瞒住,绝不对我嫡母透露一点。”
“陛下幼时当做男孩儿教养的,所以陛下阿姊当这只是小男孩儿调皮……若陛下是想逃婚之类,陛下阿姊断不会替陛下隐瞒。”
钱留芳的身影停在拐角之外:“朕知道了。”
阿绿呼吸一滞,猛一抬手,可惜背后郑清更快,已将她摁在地上。
“朕不想杀你。朕初来此处,都是你带朕左右穿行,朕知道你对朕并无恶意,只是听陈安的话做事。若没有这一层,朕也觉得你像朕的姐姐。”钱留芳的眼里只有杏树在灯火照耀下的影子。
郑清力量更甚阿绿一筹,还封住阿绿穴位,让阿绿再不能高声喊叫。阿绿抬眼望向眼前那个在自己面前也一直低着头的女子。她转过身来,阿绿见她眼中有波光摇动,也有烈火灼烧。
她忽然笑了:“……陛下,您定是能回北都去的雄主。奴做不得陛下姐姐,若有来生,奴愿为市井小厮,时常为陛下留一碗雪圆子,再多浇奶浆。”
指甲内封着的毒刺入肌肤,片刻间,阿绿已不再动弹。
“陛下,她已殒命。”
“朕知道。”钱留芳的身影落入黑暗之中。她快走两步,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瘫软在杏树之下,干呕不止,“……扶朕一把。”
百官入殿,今日在漏院到大殿的宫人都不是陈安的下属。孙鹏在侍卫搀扶下从偏殿一路走来,冷眼看着远处禁军清扫血迹。陈安暗卫的尸体被丢入仓库,宫墙内血溅三尺。魏良玉与韩衷儿夫妇身边集结禁军,持着天子令牌打马飞奔,与郑清遥遥呼应,同时封锁国相府和金銮殿。
胡人朝钱留芳举起马刀。她不再奔逃,劈手夺刀,斩去鬼魅和自己的退路。
郑清终于宣布了战斗的结束,朝臣们恍恍惚惚地散去,禁军拖着陈安默默撤离,钱留芳眼前一黑,再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往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