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钱留芳睁开眼时已是黄昏。她头痛欲裂,昏沉无力。一个月的殚精竭虑与提心吊胆彻底打垮了本就疏于锻炼的她,她只觉得整个人好像都烧了起来,连起床都懒得。要是现在陈安的暗卫来杀她,她怕是挪窝都挪不动。
      她浑身如同在热水中浸泡脱皮一般无力。身边侍女和太监是陌生的面孔。她猛一睁眼:“郑御前!”
      “臣在。陛下昏睡四日以来,各位相公已如陛下安排送去官复原职的任命,方国相已经递来札子,请陛下过目。”郑清也是两个大黑眼圈,显然这过于凌厉的清扫行动的后续收尾极是恼人,还被烧得糊里糊涂的帝王拉来顶了内侍的职位,但是脸上也没有别的怨言,依旧那么冷静寡淡,如同一个绳子牵在她手中的偶人。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看谁都像陈安的暗卫,又心一横,就按着孙鹏所说完全把郑清当自己人看,对他产生了一些过量的信赖吧。她苦笑着想。
      方冉是前朝旧臣,在民间素有贤名,写来的札子语言也非常朴实,哪怕她病得死去活来也不难看懂,很显然精准猜中了钱留芳本人的水平……这位老相公本就是南都人,大概是亲眼见了御前军带来的动荡,很快就掌握好了局势,替她分析好了现在的局面。
      陈安一党祸国乱民,有不臣之心,今日甚至伤及太后与龙嗣,罪无可赦。兀楚两国战乱久矣,朝臣各怀心思,南方世家利益所在,恐怕也牵扯甚深,需谨防动乱风险。南都百姓已然人心惶惶,都道胡人没了岁贡要大举过江,民心不稳,甚至传言天子当庭倒下后已经身亡,他们不过是钱家与陈安争夺天下的棋子,天下无一人为他们做主,要不是孙家冤案昭雪,怕是已经生了民变。
      故而,应下诏,定臣子心,区分真的想要向胡人乞降者、言和以休养生息者、主战者,墙头草先轻轻放下,主要驱逐乞降派。定南方世家心,有勾连者必诛之,但也切不可滥杀无辜,操之过急。定黎民心,言定陈安养死士是为大逆不道,蒙蔽圣上以至误国,而先帝训练御前军是早觉不臣之心,为天下计。而陛下虽为逆党所提拔,却也承先帝遗命诛杀逆党,自有正统之威仪,国家动乱,幸赖天子以御前军稳定南都,不曾横生祸事,他将全力助天子稳定朝堂,愿天子静养龙体,无需担忧。
      钱留芳只觉得茫然。方冉的札子写得固然全面,此时大概也已经在掌控局势了,可这话里话外……他是要自己继续做皇帝吗?这位声名传遍大楚的名臣,真的要让她继续做这个皇帝吗?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感到高兴,只是又写了札子回去,病急乱投医一般先将陈安空出的国相之职交给了方冉。
      “太后受伤了?”她问。
      郑清淡淡地回答:“逆党在宫中渗透者众,太后虽受护佑,但侍卫失职,仍让太后遭了逆贼惊吓,已经滑了胎。”
      钱留芳忽然感到高热的身体似乎又被投入了冰冷的水中。郑清还在说:“失职的侍卫已经殉职了,是臣御下不利,请陛下责罚。”
      失职……?
      一股恶寒从脚底涌起,钱留芳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头脑中一片混乱。她一时间无法反应,只得咬着牙道:“此事日后再议……方老相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让他安心做事,他肯定比朕会拿主意。谁要来探病的,都先挡着,说是汇报国事的再放进来,朕这阵子实在是伤了。孙将军如何了?可还在偏殿静养?”
      “是,如陛下所吩咐,退朝后便回去继续静养。”郑清说得八风不动。
      “准了,孙将军那有什么需要都允了,哦,他要来探视就放行。另外。”钱留芳努力让自己从太后突如其来的滑胎中逃避出来,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放松的笑,“你派人将我旧时的那两位娘子带来,我想她们想得紧,有她们在,我病都好得快些。”

      锦娘虽然被遣散了,但还好住得不远,宫人快马加鞭,次日便入宫来。她站在宫门口束手束脚,看到病得整个人仿佛游魂的钱留芳时才猛地冲上来两步又堪堪停住。钱留芳无奈地慢慢上前,主动拖着病体紧紧拥住她。
      “怎么了,锦娘,我不是留芳了么?”钱留芳将脸颊靠在锦娘胸口,含泪撒娇,“我在宫里束手束脚,现在又病成这样,不吃锦娘做的水果凉羹,我哪好得起来?”
      这个温暖的怀抱恍如隔世……抱住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几乎落泪。那天官府的人来带走钱留芳时完全是一副“请姑娘上轿,自此之后你们再无关系”的态度,她就在翠翠眼前被带走了,也不敢想锦娘买菜回来见她走了,该是什么心情……若她知道自己已经作了再也见不到她的想法,又该如何……啊,这么一想,该让孙鹏赶紧把那封留给锦娘和翠翠的书信烧了,不然锦娘会疯的吧。
      锦娘将钱留芳左看右看,见她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心疼得将她一把抱紧:“怎么瘦成这样啊小娘子,不是说那姓陈的天天让小娘子吃山珍海味么,都是屁话,那没脊梁的死狗竟然这样折腾你!快走,快去厨房,留芳娘子想吃几碗,奴就做几碗。”
      “多吃两碗,锦娘不又要念我了?”钱留芳牵着锦娘的手笑着往前走。锦娘很矛盾,有时候不许她吃这吃那,有时又总嫌她吃得少。
      “小娘子这般消瘦,奴哪里舍得念……走,奴这就给小娘子做!”
      “御膳房可比咱们的旧宅还大些,锦娘莫迷路了。”
      只是翠翠竟然已经被官府安排着准备嫁人了——陈安自然不允许锦娘与翠翠再跟着钱留芳,所以她们两人都各奔前程。锦娘年纪大了,本打算在南都寻个厨娘的工作,翠翠与钱留芳差不多大,毕竟也是宗亲家的侍女,便准备依婚媒司安排寻个人家。不过毕竟陛下有命,自然还是以陛下要求优先。钱留芳不顾病体,又在宫门处等候,只等着翠翠一起入宫,三人再如往常一同分食锦娘的凉羹。锦娘肯定还记得翠翠爱多浇一勺糖。
      翠翠的紧张比锦娘更甚,毕竟她相貌平平无奇,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要入宫做天子的侍女呢?宫墙已让她腿软了三分,再看到面前赤红的衣袍时,她更是吓得倒身就想跪下。
      “翠翠!跪什么跪,瞧,咱们一家三个,虽说被突如其来地拆散,但到底又团聚了。”钱留芳打起精神,牵住翠翠的手,“走,咱们去我的寝殿!”
      翠翠神色飘忽,一路上只是不住应声。待锦娘将凉羹端来,三人坐定,锦娘揽过翠翠,笑道:“翠翠还要嫁人么?我舍不得。对方可是好人家?”
      “是药学监师的二子,奴手里有契书中断的一百緡,再加上当今天子旧日侍女的身份给了十两银子,许奴嫁去做妾……”
      “这是何苦?”钱留芳皱眉,“翠翠,我也舍不得,但你若真想着嫁人生子,我便再给你两百两银子,十匹绢帛做嫁妆,去寻个人家做妻不是更好?”
      翠翠忽而战栗不已。片刻,她迎上钱留芳讶异的目光,小声问:“陛……留芳娘子,陈国相谋反,宫墙内外都血流成河,是真?”
      钱留芳全没想到翠翠突然将话题转向这里,顿了一下,凛声回答:“是。”
      翠翠听见这一声“是”,竟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朝廷要继续同胡人开战……也是真?都是留芳娘子的谋划?”
      “倒也并非我一人谋划……”同孙鹏压着声音伏在床头,紧张得腹部发痛的日子犹在昨日,钱留芳却已经可以坦然一笑,“然而,我不能不做。朝堂和宫内都清正了,咱们才能回到故都去。”
      “留芳娘子不是怕极了胡人……连马都骑不了的吗?”
      “是,我怕。可是至少眼下,我还是皇帝,我若是再怕,再想着苟安,那么大楚儿郎们血汗白流,胡人继续被喂养得兵强马壮,才更有可能打过长江来。谁都可以怕,唯独我不能了。”
      翠翠忽然滑到地上,重重叩首:“陛下!”
      钱留芳吓得勺子都落在地上:“翠翠,怎么了?!”
      “翠翠也舍不得锦娘姐姐,更舍不得陛下……可是,方才陛下这随口赐银子,谈及杀人流血之事的样子,已经同翠翠认识的留芳娘子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你在说什么呢!”锦娘慌忙扑去摇晃翠翠,“这不还是留芳小娘子吗?她不还在和我们一起吃凉羹吗?”
      “锦娘姐姐!你年纪大,当我们是女儿一般,娘亲眼里女儿自然是没有变的……可是翠翠不一样,我出身低微,从小话不敢高声说,连虫子也不敢拍死一只,过去留芳娘子怕胡人时,我隐约觉得与娘子同病相怜,所以分外亲切……可是方才初见陛下时,奴便觉得,陛下身上已有了杀伐之气,让奴觉得,很陌生……奴害怕!”
      “不得不做……独我不能……翠翠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也断然……无法与这样的小娘子……陛下待在一处……”
      尽管被锦娘抓着,翠翠却依然不敢抬头。钱留芳忽然想起,那天她被官府的人带走时,翠翠也是这样,只在最开始惊叫了一声“你们做什么”,在前来的侍卫出示官府印记后,她就只是缩在原地不敢出声了。不止如此,哪怕她们买路边小吃时,一旦有了银钱纠纷,也往往是锦娘去吵,翠翠总是呆呆站在那里不敢说什么的。
      啊,是的,翠翠没有变。变化的是她。
      “……翠翠,你对我说过,你觉得议和也好。”
      钱留芳终于发出了声音。她低头看着跪倒的翠翠,这次没能伸手去扶。
      “奴生性胆小懦弱,现在遭胡人之难,已再无一点胆气……请陛下恕罪!奴竟然,连为爹娘报仇雪恨之事都如此逃避……甚至害怕陛下……”翠翠埋着头,声音已不连贯,也不知为何而哭。锦娘呆呆地跪坐一旁,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本能地握着绢帕。
      “……朕知道了。”
      钱留芳骤然看清了翠翠与自己的关系变化的原因,她知道自己与翠翠之间已经再无如旧日一般携手去买小吃食的可能。
      翠翠一脸惊愕。啊,原来翠翠还没有想象出我对她自称朕的场景。她想。
      “你何罪之有?又不是你引来了胡人,也不是你害皇室南渡,变成这个性子,难道不是出身使然?朕莫非不曾是胆小懦弱之人?你本就该过你的平凡日子的。七年以来,你为朕买话本,逗朕开心,朕睡不着时陪朕入睡,朕都记得。银两和绢帛自然还得给你,上面都有皇家纹路,是你一人的财产,谁也别想侵吞,若你寻的人家对你不好,朕替你做主,和离了的话也能拿这些银两开办店铺,养活自己。”
      她微微闭上眼睛,将桌上的三碗羹隔绝在视线外。啊,是的,这短短的路已经遍地鲜血,孙鹏,陈安,顾太后,阿绿,有无数她记得不记得、见过没见过的宫人和暗卫,甚至顾太后的孩子……主动被动地沾了那么多的血,就算不再做皇帝,她又哪来的回头路可走?
      “你极怕胡人打到南都,但朕已说了要主战,所以你不敢多说别的,朕理解。但你放心,翠翠。”
      “朕以前是你的主人家,现在是大楚的主人家,你始终都是朕要护着的人。既然做了天子,哪怕胡人打过了长江,朕也一定先让他们踩过朕的尸体。”
      “陛下哪里的话!?”翠翠泣涕涟涟,重重下拜,“陛下必然是一代英主,翠翠日后必然日日拜佛,求留芳娘子长命百岁!”
      “好了。”钱留芳疲惫到只觉得站不起来,“先不说是不是一代英主……你去随宫人取银两吧,再取个印信给你,宫人会送你回去。若有什么难处就寄信来,有这印信谁也拦不住你……只管寄,让你夫君多寻人写信,多寄几封,朕看谁敢对你摆脸色。”
      “谢陛下……奴……奴这便去了。”翠翠抬头,深深望着钱留芳,再拜三拜,缓缓起身,快步洒泪而去。钱留芳猛地抬手想抓住什么,但最后只是长出一口气,倒在同样泪流满面的锦娘怀中。
      翠翠是独身离去的。她们身边都再不会有彼此,也不会握住彼此的手了。
      锦娘好像在骂着什么,钱留芳疲惫地抬手制止了她的喋喋不休:“好了,锦娘,翠翠说得对。我手上沾了几百条人命了……”
      锦娘红着眼睛,将钱留芳抱得很紧。

      孙鹏没想到发烧未退的钱留芳竟会突然出现在安置他的偏殿,慌忙放下手中的木枪:“陛下尚未痊愈,有事的话为何不传召臣!”
      钱留芳看起来像是魂魄都离了体外,只靠一口气撑着。她面无表情地坐到熟悉的床边,让身边担心的太监离开。孙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阴暗沉默的样子,知道她只是心境郁郁,不禁放轻声音:“陛下,发生了什么?”
      一个月来两人在完全不合乎礼法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筹谋大事,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狼狈……咳,风雨同舟的同袍,孙鹏再木头,钱留芳倒是个不懂也不在乎礼数的,直接身体下滑,伏倒在床头,“太后她滑胎了……方国相写来札子给我,意思好像是要我继续做这个天子……”
      孙鹏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答:“但凭陛下意愿。”
      他回避了太后滑胎这件事。钱留芳苦笑:“意愿?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过去的家人,说我沾染了杀伐之气,变得不像过去的我了。”
      孙鹏闻言只得叹息,把木枪放在床尾:“臣初次从军杀人,辗转数日不得安眠,回到家乡,从小养大的黄狗都对臣吠叫,臣再也没能同它玩耍。这个世道,不背杀业,终不能还个清静天下。”
      孙鹏举的例子不恰当,但刚好够钱留芳舒缓心情。她苦涩地扯扯嘴角:“那么,将军觉得我变了么?”
      “自然是变了的。天狱初见,陛下确实胆怯可怜,但臣却亲眼看着陛下一日日改变,而现在臣眼里。”孙鹏看着像之前一样伏在床头的钱留芳,不由自主地吐出胸中浊气,“短短一月,陛下已是臣愿追随一生的雄主了。”
      “什么雄主。”钱留芳脑内昏沉,索性口吐虎狼之词,“奏章也看不懂,治国也不懂,打仗饶了我吧,斗个陈安跟要了我一条命一样。”
      孙鹏知她是病中情绪不好,在自己这里赌气,摇头低声安抚:“陛下倾心信赖臣子,敢于以一身谋万民之福,心里装着天下苍生,如何不是雄主?至于治国打仗,自有臣等,我大楚人杰地灵,又有陛下这般主君,何事不可成?”
      钱留芳看着窗外。现在不用担心有人在外头窥视,然而她依然觉得那一方小小窗楹将她死死困住。
      “……四年前,我混在人群里仰视着你,翠翠追在我背后叫我小心些,现在,我成了你眼中的雄主,翠翠却离我而去……”
      “陛下的经历确实跌宕起伏了些。”孙鹏看着她趴在床上的样子,差点联想到自己的黄狗。他慌忙摇摇头赶走这大不敬的想法,屈膝半跪,平视她的眼睛:“人各有志。”
      “是啊,人各有志。”钱留芳咀嚼着这四个字,腹部倒是不再疼痛,疼的变成了心口,“翠翠她,和我一样胆小……我变了,变成你眼中的主君了,所以,她不再留在我身边了……”
      ……这改变,是在她决定对孙鹏开口的时刻决定的呢,还是一直埋藏在她心里,只是有一个契机呢?她不明白,只是这分别到头来是她咎由自取。
      “那么陛下,会后悔吗?”
      “我后悔了。但我还是会这么选的。”钱留芳紧紧揪着床单,咬着牙说,“翠翠能嫁个好人家,将军和我活下来了,陈安入狱了,大楚的江山将来也有望了……除了她不能再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将军,真的好痛苦啊……这世上竟然会有对大家都好的选择,做出来会这么让人痛苦……”
      “……臣亦曾经同旧日袍泽分道扬镳,甚至痛下杀手。”孙鹏靠近一步,坐在离钱留芳三步远的床脚。瘦小的君王看起来就像邻家的小女儿一样会活泼地说些天马行空的话,难过时会缩起来,但她却实打实是一位将近双十年华的天子,所以他并不能像对待一般的小女孩一样轻轻抱抱她,摸摸她的头发,“陛下之痛,臣感同身受。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一句话可讲。”
      “臣见了陛下心系天下的决意,所以决心追随陛下。只要陛下救国之志始终如一,那陛下与臣,自会一生同心同德。”
      钱留芳歪着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猛地将脸埋进臂弯:“……知道了,我困,让我在这歇一会儿。”
      孙鹏想到她一月艰难,初背杀业,友人离散,又觉心疼:“陛下何不回寝殿休息?这床上全是药味。”
      “我就想在这,你让我歇会儿嘛……”钱留芳声音不由自主地拉长。
      “是是是,臣遵旨……”孙鹏哭笑不得,索性走了两步在桌案上坐下挽袖磨墨。太医细心治疗,他的手已经可以握稳毛笔了。他回头看看在金銮殿上浴血下令,现在却趴在床头努力消化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的君主,心下微动,挥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