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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没带苹果的夜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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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新的排班表出炉,于知渔还是没能回科里上班。
这次倒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而是按照培养方案,下个月她该轮转急诊科了。
“去急诊练练胆子也好。”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以后遇见什么事都不害怕了。”
“五年前我就练过这个胆子了。”虽然老师说得很有道理,但于知渔免不了要在心里唉声叹气。
在便民门诊躲了一个月按时上下班和不需要上夜班的清闲后,她必须调整好心态,重整旗鼓以面对和之前截然相反的环境。急诊的排班堪称魔鬼,先上一个早8点上班晚5点下班的白班,再值一个早8点上班第2天早8点下班的24小时,然后连休两天,按照这个顺序循环往复。
这也只是理想的情况。绝大多数情况是,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键盘敲得稀里哗啦响,家属、大夫和护士进进出出,打印机也不知疲倦地吐出满是字的纸张。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你的活没干完,不能让别人来接盘,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在这里,你遇见的每一个病号都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脑子里必须每时每刻都绷着一根弦。因此,于知渔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加班,其他时间都在补觉。毕竟,急诊的夜班是睡不了觉的。
剧组只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星期,于知渔没有再撞见过他们。江百舸后来又给她发过几次消息,要么得不到回复,要么得到的回复是“上班”两个字。他并不清楚于知渔现在在做什么,只觉得她是在刻意疏远他(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于知渔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再纠缠下去不会得到什么良性反馈。
两个人的关系重新沉寂了下来。
于知渔需要在急诊科呆满三个月,其中留观中心一个月,抢救室一个月,第三个月从胸痛中心和卒中中心二选一,于知渔是心内科的医生,根本没得选,教学秘书直接把她分去了胸痛中心。
五月的一天晚上,于知渔带着规培的师弟接了一个胸痛的病人,简单问过病史后,她怀疑病人不是心脏上的毛病。就在她转头叮嘱师弟打电话请消化内科急会诊的时候,病人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接着便是大呕血。大股大股的血从病人嘴里井喷式地涌出,像阀门坏掉的水龙头。
“快去叫孙老师!”她指挥师弟去请上级。护理老师比她更有经验,心电监护在病人被送进来的时候就接好了,静脉通路开放得也很快。这种尚不知病因的急性失血性休克凶险万分,病人的血压疯狂往下掉,心率在飙升之后开始出现下降的趋势。幸好上级老师及时赶到,暂时稳住了局面。等病人被推进内镜室后,于知渔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干得不错。”孙老师拍拍师弟的肩膀,又拍拍于知渔的肩膀,提醒她们:“回去别忘了把病程和医嘱补好。”
于知渔问师弟:“你害怕吗?”
师弟也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点了下头,说:“人直接傻了。”
“没事,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于知渔好像在安慰他,又好像没安慰:“我也很害怕。”
她安排师弟下完医嘱就去休息室躺一会儿,自己则坐在电脑前慢吞吞补病程。整个人像突然卸了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指尖依旧是冷冰冰的,她一个字一个字麻木地敲着,虽然脏污的地板已经被保洁阿姨清理干净了,但她眼睛总是浮现出大片的猩红。
补完病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电子钟上的数字发呆。夜班的夜真漫长啊,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感觉像是过了一年。她疲惫不堪,却没有一丝困意,下半场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值班大夫,值班大夫。”护理老师喊她。
唉,今天怎么忘了带个苹果来镇着呢,于知渔起身往外走,回应道:“来了!”
病人年纪不大,三十几岁,身边围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像是他的朋友。
又是一个熬夜喝酒的,于知渔心想。她过去的时候,见他右手捂着胸口,身体微弓,眉毛拧成了一团,低着头坐在那里。
于知渔走上前,轻声询问:“哪里不舒服?还能走得了吗?”
她戴了口罩,头发全部用小蓝帽包住;对方同她一样,只露了双眼睛在外面。
何凯第一个认出来她,唤道:“于大夫!”
江百舸闻声抬头,正正好碰上于知渔惊讶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摇头又点头,示意自己能走。
“跟我来吧。”护士推了平车过来,江百舸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助,自己爬上去躺好。于知渔在前面带路,何凯和护士推着车往留观室走,后面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
安置好病人以后,于知渔问道:“怎么回事?”
“正拍着戏突然心脏疼。”何凯小声替他回答。
劳累后胸痛……于知渔又问:“具体是哪个位置疼?”
江百舸用手指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动作虚浮。
“疼了多久了,现在还疼吗?”
江百舸又用点头和摇头的动作来表达,连话都没有力气讲。何凯又在旁边补充:“一个小时前开始疼的,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了点,但隐隐约约就是不太舒服,所以一收工我们就过来了。”
于知渔对跟着过来的经纪人说:“他几天前感冒过,我担心得心肌炎。另外,虽然年龄不太符合,还是要把心肌梗死排除掉,具体什么情况孙主任马上会过来跟你谈。先把检查做了,”她开出单子递给何凯,“做个心电图,然后急查个血,很快出结果。你先去缴费吧,我去推机子。”
护理老师来给他抽血,江百舸拒绝摘掉口罩,于知渔看出护理老师的疑惑,就替他解围,示意护士暂时“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他是我朋友。”
心电图没有什么异常,她略略放心。
“躺着休息一会儿吧,等等心梗三项的结果。”孙老师把其他人去办公室谈话,于知渔站在床尾捋心电图机的线,随口安慰道。
江百舸突然开口说,声音低沉虚弱:“你怎么知道我前段时间感冒了?”
她整理连接线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装听不懂:“什么?”
江百舸又说:“你衣服上有血。”
于知渔低头看了一眼,是上个病人呕血的时候溅上的。这些□□是大家公认的医院里最脏的东西,但她在急诊科没有替换的隔离衣,班也没上完,她便懒得换,轻描淡写解释道:“刚刚抢救了一个人。”
“你怎么憔悴了。”
“你也是。”于知渔想也不想就给顶了回去:“难受就先别说话了。”
心梗三项的结果需要等半个小时,并且需要多次复查,对比不同时间段的指标变化才保险,孙老师要留他在这里呆一晚上观察观察。
团队需要协调天亮后的行程,何凯拜托于知渔帮忙盯一下。留观室中间设有工作台,一半分作护士站,一半是医师写病历下医嘱的地方,坐在这里能将大厅里的十几张病床尽收眼底,总览全局。于知渔搬了个凳子到江百舸的病床前坐着,反正护理老师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不会耽误她处理其他病人。
江百舸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只能平躺着看天花板。于知渔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江百舸听见她问:“拍什么戏拍到现在?”
“夜戏,熬了三天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别太累了。”于知渔说完,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哑口。最终是于知渔谦让道:“你先说吧。”
江百舸脱口而出,看来这个疑问憋了很久了:“你怎么在这里?”
“你可以全世界跑着拍戏,我自然也得去全院各处学习。”她回答:“这就是我的命。”
“累吗?”
“这是问的什么问题。你觉得呢?”于知渔笑着问他。
确实是个傻问题,看她接诊时疲惫呆滞的眼神就猜得到。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了,于知渔发现是他后,眼睛比之前要亮一些。江百舸也跟着笑,他极力扭转脖子,侧过脸去看她。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洵兮,他想,即便有口罩遮挡,自己也会被她弯弯的眉眼所打动。
她感知到江百舸的目光,也转脸看向他,目光澄澈如一泓清水,可以浸透他的心:“发作的时候,很痛吗?”
“很痛,喘不上气的那种痛,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这倒不是卖可怜,是实话实说。
于知渔垂下眼帘,长如蝶翅的睫毛扑闪几下,在江百舸心中掀起一阵涟漪。等她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她嘴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可话到嘴边又变成四个字:“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