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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落花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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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我说。
她没有配合我,愣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再说一次,闭眼。”
她见我这么虚弱,也不敢再多说,只能顺着我。
“刚刚吹过了一阵风,感受它。”
“接下来,放松,专注于我的声音,信任我。”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睁开眼睛,不可置信,“你要催眠我?”
“是,要是我这一套流程下来你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我就会离开,去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我的地方。”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对她来说太残忍,但总比醒来发现我已经死了强。
“不重要,别问了。”
她愣愣的,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表情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我拍拍她的头,像是在安慰一朵快要枯萎的花。
“别难为我了啊。”我几乎快缴械投降。
她就这样看着我,眼里又是迷茫又是不可置信。我说我会一走了之,她知道我做得出来,又为了稳定我的情绪,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话地闭上眼睛,我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开了。
像手串忽然被强硬扯断,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再也拼不回来。
我强忍着转过头去的冲动,短暂闭眼,然后看着她。
“我是你的催眠师。”
“从现在开始,仔细聆听我的每一句话,不需要回答。”
“刚刚有一朵花掉下去了,去感受它的存在——掉到地上了,你听到了吗?”
“你是桑榆,去年四月来到的这里。”
“这里的人对你很不好,你刚来的那三天她们把你铐起来,还不让你吃饭。”
“后来通过你自己的争取,你获得了在这里的第一顿饭。”
“有米糊,有水果,你获得了在这里立足的基本权力。”
“你很勇敢,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去对抗这里的坏人,让她们很难再肆无忌惮地欺负你。”
“甚至,你可以帮助这里更弱小的人。你会偷偷带小花给那个腼腆的小女孩,你会细心地聆听隔壁诗人的新作,偶尔一时兴起也动笔写了几首。”
她闭着眼睛,手却在向我诉说着不舍。
“——你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不错。”
“你喜欢画花,画鸟,画四季。你格外喜欢窗边的那棵玉兰树,大概你也觉得,那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
“楼下的花坛有时候会长一些小野花,你一时兴起会摘下几朵。”
“你常常觉得,那就是春天。”
我看见她咬着她的嘴唇,她看起来很想说话,但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夏天经常下雨,你常常会因为记性不好忘记带伞而淋雨。”
“后来淋雨淋得多了,慢慢就长了记性,你开始学会带伞,你不用再淋雨了。”
“你有一点怕黑,所以晚上出去你总会记得带手电,夜晚也没那么吓人了。”
“虽然你总是独来独往,但你也交到了几个真心的朋友。”
“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总是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你像太阳,却比太阳更明亮。”
“我是你的催眠师。”
“我们之间不存在除医患关系以外的任何关系。”
“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的力气实在是不够支撑我再继续说下去,我拿着橡皮擦,一点点抹掉了我在她生活中的痕迹。
临走前我看着她闭着眼睛,脸上全是泪水,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逃一般地离开这个地方,路上我看到了谢缪,我跟他说,后面的日子桑榆多亏他照顾,说完我就跑了。
我不知道路上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好像吐了很大一口血,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血是黑色的,我倒在路上。
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
我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有醒来的一天。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时间,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
头还是特别痛,刘仪之前留下的针孔发着很深的紫青色,左手手腕上裹着很厚的纱布。
我浑身发烫,连呼吸都让人发晕,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按呼叫铃了。
幸好巡逻的护士看到,报告给了医生。
在我昏迷的时候,她们应该也帮我联系了家属,只是可能一无所获。
我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姥姥前年去世,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我常往来的亲属了。
要是没有联系到家属,医院又会怎么处理我呢?刘仪说最久不超过半个月,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我想了想,还是不要赖在这里浪费医疗物资了。
在高烧的侵扰下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谢缪。
“你醒了?”
我想说话,但实在是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力眨了眨眼睛。
“好了好了,别费劲了。”他招招手,“我知道了。”
“你……算了。”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皱了皱眉,我想听他说。
他像是有点无奈,“你晕了快一周,是不是头很疼?卢艳她们已经被抓了,至于那个组织……还在调查中,大概一时半会也清不干净……”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现在只记得零星一点了,听了一点就忍不住开始走神。
他说完房间就沉默了。
我其实还想听一些其它的,但不好意思开口,就只能呆呆盯着墙壁。
“你想听桑榆?”
像是被戳中心事般的慌乱,我眼睛又开始发疼。
“我也不知道你后来找她做了什么,她醒后也木木的,”他若有所思,“倒是跟你现在这样差不多。”
“她醒的时候卢艳已经被带走了,我还想着她怎么醒了也不问一句,跟失了神似的。”
“现在想来大概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作为外人我不便插嘴,但还是希望你们有什么话能够说清楚,别到时候空落一身遗憾。”
“你的那剂药,刘仪说得严重,但也不到要了命的程度,医生说是会影响脑内激素分泌,多调养调养也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
我很想对他说句谢谢,但张不了口,于是准备比划手语。他一看到就马上喝止,“您别动了,好意我心领了,不用谢!”
“哦对了,有人想着你住院无聊,不是桑榆,让我给你拿了个小收音机,定时播放,你也能打发打发时间,别待久了发霉了。”
“还有,你跟桑榆那事儿我就不管了,你醒这事儿需要我帮你瞒着么?需要就眨眼睛示意一下。”
我想了想,下定决心般的地眨了眼睛。
他把收音机放在床边,把音量调了一下,“好了,医院还有一堆破事呢,就不打扰你了,回见!”
我看着他出了病房,过了大概不出十分钟,他又回来了。不过那样子和刚刚又不太一样,有一边耳朵像是被揪得有些红。
“俞医生。”他声音温温凉凉,跟刚刚的判若两人。
“你好好休息,我会常来看你的。”
说完又匆匆走了。
我顿时觉得十分奇妙,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长了同一副面孔。
安静下来我又开始发呆。
没想到这一次我竟然阴差阳错又活下来了么。
还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眼睛突然一阵刺痛,像是一把细针扎进我的眼球,要把我活活戳瞎一般,我闭上眼睛,忽然,又有些舍不得这明媚的阳光了。
我赌气一般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却是窗外的梧桐,我后知后觉,原来都已经是夏天了。
原本光秃秃的树干如今已经枝繁叶茂,阳光在树下投下一堆堆大而浅的影子,却总比不过那个下午那个本子上映着的小而深的黑白树影。
没来由的,我竟然开始流下泪来。
发着烧的人哭起来总是很要命,泪水十分烫人,我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么?
忽然收音机响起歌来,粤语的腔调悠长。
「
水点蒸发变做白云
花瓣飘落下游生根
命运敲定了要这么发生
讲分开能否不再
用憾事的口吻
散席时怎么分
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 」[注1]
我闭上眼睛,任由命运把我们推向未知。
*
大约傍晚的时候,烧终于退了,那些护士都松了口气,说许久都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高烧了,怎样都退不下来,幸好幸好。
我在这段时间里用得最多的语言就是手语里的“谢谢”。
这才是患者在医院应该受到的待遇,而不是逼她们咽下炭火又捂住她们的嘴巴。
我终于有些累了。
这段日子我总是睡了又睡,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了,就开始枯坐,从深夜一直坐到黎明,坐到太阳升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的头还是非常疼,疼得发胀,我想睡觉,可是又睡不着,我心里莫名的沮丧,莫名的烦躁不安。护士说不必太担心,大概是激素的影响。
这个小护士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有空了就会来找我说说话,让我不那么无聊。但因为我说不了话,所以每次交流都难以持续太久。
她也喜欢画画,只是喜欢画一些动漫人物,她说,她享受着生活中的虚拟。
有时候太无聊了我就会开始神游。想想医院的患者们现在如何。诗人有没有把他的诗集出版出来?那个小女孩后来又怎么样了?那个医院最后是继续使用还是废弃了?
只是忽然想到,原本受尽煎熬的许多人生活从此就步入正轨了,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可是我开心不起来,不是我不想开心,医生说我的多巴胺分泌过少,我的大脑很难开心起来。
我的大脑总是喜欢和我对着干,我想开心,它不让我开心,我想睡个觉,它让我彻夜难眠。
我想逃避关于她的一切,可是脑子里总是突然又冒出来,有时是一句话,一个影子,甚至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睡着,梦里的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后边,总是滔滔不绝地讲着话,总是习惯性地拉起我的手,我有时候就会忘记这是在梦里,醒来之后才发现,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我自己。
有一次,我破天荒的觉得自己状态还不错,我想着,要是她还没忘记我,而我又恰巧能活下来,我就去找她,不管怎样都去。
她要是生气了就哄,她要是不愿意和我再接触我就死缠烂打,只要我百依百顺,我不相信她真的会狠下心来拒绝我。再不济我就再说一次下不为例。
我发誓,这次是真的下不为例了。
我很懊悔,我真的很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