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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长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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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林修远再没见过陈伯纶。
这令他不得不审视起自己性格里的缺陷——古板、冷漠又尖锐。
小泥炉里火光曳曳,而陶罐中的羊奶也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伸手将陶罐取下,把羊奶灌进暖壶。
摇篮里的林传家睡得正香。他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黑云团团恐大雨将至,于是便绝了出门的心思。
事实上,自从他把那头羊牵进家门以后,就再没出门探听过那人的下落。
那人……顾长安,不论生死,我总能找出来的,他想。
三两声闷雷过后,大雨果然倾泻而至。天空好像被绸布罩住了,随之而来的窒息和黑暗也浓稠得似要淌下来。
林修远惴惴地点燃煤油灯,这样的大雨天总令他心慌不止。
他强打起精神,随手拿起桌上的那卷《天工开物》,仿佛记得上回读到“舟车”一节。
“粮船初制,底长五丈二尺,其板厚二寸,采巨木楠为上,栗次之。头长九尺五寸,梢长九尺五寸。底阔九尺五寸,底头阔六尺,底梢阔五尺,头伏狮阔八尺,梢伏狮阔七尺,梁头一十四座。”他铺开宣纸,按书中所述描摹着运粮船的样图,从船面横梁一直到船身两侧肋骨、底梁和隔仓板。
“龙口梁阔一丈,深四尺,使风梁阔一丈四尺,深三尺八寸。后断水梁阔九尺,深四尺五寸。两廒共阔七尺六寸。此其初制,载米可近二千石。”但奇怪的是,明明读到极有意思的部分,他却不知怎的,有点昏昏然。
或许是下雨天,人提不起精神的缘故吧。
林修远这样想着,笔下却渐渐失了分寸:“后运军造者私增身长二丈,首尾阔二尺余,其量可受……”
一场异常香甜的美梦悄然而至。
梦里,他还是被寄予厚望的林氏长子;梦里,他的母亲不曾早亡,他的长姐也不曾身死;梦里,乡调绵绵,软语呢哝……
“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輮以……”五岁的林修远,筷子刚刚拿稳的年纪,就已经开始读书习字。
他的父亲是通州府里有名的私塾先生,对待林修远这个长子兼独子,林父的教导方式不可谓不严苛:“把手伸出来。”
幼小的林修远伸出白嫩小手,而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
“父……父亲……”他忍着哭,丝毫不敢为自己辩驳。
“知错了吗?”林父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温度。
“错……错了……”
可他究竟错在哪里呢?
隔着模糊的泪眼,五岁的林修远看到一个孱弱的身影,那影子慢慢地走近,她不断地咳着咳着,然后发出虚弱的声音:“林怀春。放开我儿子。”
“母亲。”林修远听到自己在呢喃:“太久了,我真的太久没见到你了,母亲。”
对于见到母亲这件事,林修远的惊愕多于欣喜。
林母身衰早亡,因此他对于“母亲”一词的感知其实更多来源于长姐绣珠。
事实上,自记事起,陪伴他最多的也是长姐绣珠。
他的童年像一台平庸古板的织布机一样乏善可陈——一年四季,林修远每日卯时便要起床做早课,一直到子时方可休息。
可尽管如此,他仍旧觉得幸福。
“弟弟!”因为每当背错书挨手板、被罚跪时,林绣珠总会出现在他的身边。
“长姐!嘶……”
“别动,等我进来。”林绣珠站在窗外,弯腰将裙角系紧。
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林修远,此时他的膝盖已疼痛至麻木,但察觉到长姐要翻窗,仍旧下意识地觉得不妥:“长姐,还是我……”
“有什么不妥的。翻窗这事儿,你姐我干得还少么?”
“可是……父亲会生气。”
林修远眼睁睁地看着林绣珠以十分不雅的姿势从窗户翻滚着进了祠堂。
只见她悠悠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十分不以为意:“哦。你怕他,我可不怕。膝盖给我看看。”
林绣珠走到林修远身旁,扶他坐到地上,看着他一边卷起裤脚,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轻瞥他一眼,耐着性子给他抹药:“林修远,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建议你闭嘴。”
林修远看着林绣珠拧成麻花的裙摆,忍了又忍,却最终还是不住道:“女德有云……”
“行了。”林绣珠拍了他一掌,恶狠狠道:“女德我比你熟。”
林修远护住膝盖倒抽一口冷气,这一掌让他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嘶……好疼!”
“该!我大半夜不睡觉来给你送药,你竟然还敢嫌弃我。”林绣珠拧着眉气呼呼道。
眼看长姐被气到双颊微红,林修远顿时语无伦次:“我不是嫌弃你……我……姐……”
“算了,谁让你是老古板生出的小古板,我自认倒霉。”
害怕再惹林绣珠不开心,林修远憋红了脸只憋出几个字:“长姐……你不能,你不能……”
也不知道不能些什么。
和那个时期中国的大多数女性不一样,尽管林绣珠长在书香门第,却恣意张扬得不像话。
她从来没有母亲般的柔情,但她对林修远的爱灿烂而又热烈——她就像一株凌霄,用自己的青春妆点了弟弟的整个童年。
然而苕华易折,美梦易碎。
林修远醒来时,发觉自己双手被反剪着绑在椅子上,头也被布袋套住了,他挣了挣,身子绵软无力,应该是吸入了迷香。
“醒了?”混着雨声和雷声,屋里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
林修远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来人应是求财,而非要人命:“阁下若为求财,这间屋子里,顶箱柜左边的底柜最下层有个多宝盒。”林修远舔了舔干涩的唇,轻颤着声继续道:“那里面有你要的东西。”
“你倒是上道。”那边的贼人轻嗤一声,并不啰嗦。
屋里几人随即开始翻箱倒柜。
这场抢劫活动在林修远的配合下进行得十分顺利。
不多时,一个小贼把多宝盒交到为首的那人手里:“找到了!大哥,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钥匙在……”未等林修远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贼人手起刀落,锁头轻而易举地被破开。
但也如林修远所料,他们并不满足于此。
贼首手托着盒子,一手随意地在里面拨弄着:“就这些?”
直到他翻到一本士官证。
贼首忽然顿在原地,一旁的小贼不安地问道:“大哥?怎么了这是?”
“闭嘴。”贼首有些头皮发麻,他可不想跟那些军阀老爷作对。
他拿着士官证走到林修远面前:“这是你的?”
“不是。”林修远暗自松了口气:“是我一个朋友放在我这里的。”
这些贼人虽然胆大,却好在对当兵的还有几分忌惮。
如果不是因为士官证上顾长安那三个字,林修远几乎就要赌对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那贼首翻开那本士官证,忽地大笑不止:“哈哈哈哈……你说,你认识顾家老二?”
“顾家老二?”林修远激动地挣了挣:“哪个顾家,顾长安是哪个顾家……”
“老实点。”贼首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顾长安,溪镇顾家的二公子,商会会长顾逢源的同胞弟弟。”
“顾……溪镇顾家……是……”
就在林修远快失去意识的时候,贼首猛地将他推开,并掀开套在他的头上的布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修远来不及细想,只凭着本能靠在椅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后他看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面容阴狠的男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和……一脸惶恐的春叔。
春叔见林修远定定地看着自己,顿时急道:“刘棺材!你这是做什么?!他见过我!他见过我的!”
“见过又怎么样?你见过哪个死人会开口说话的?”刘棺材轻蔑地瞥了林修远一眼,仿佛他已经没命了。
“杀……”春叔惊呼:“你要杀了他?!”
“不是我,是我们。”
“不……不行……我有老婆孩子的,我可不跟着你干这事儿。”说罢,春叔作势往外走。
“春叔,高利贷不还清,你老婆孩子保得住吗?”
“可……可也不能杀人啊……”
“他不死,等明天要债的上了门,死的可就是你一家三口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在春叔脸上,明暗交错的一张脸上神色复杂。
林修远看着眼前的这伙人,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他苦笑着对刘棺材道:“你跟顾长安有仇。”
“哼。”刘棺材并不说话,但他愤恨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