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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日落空庭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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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穿绯色直衣,下着苏芳色竖菱指贯,乌发整齐地束在乌帽内,白皙的脸庞,俊挺的鼻梁,乌亮的双眸,眉眼含笑,不怒自威,他雍容华贵的风流像是与生俱来的,远远不同于藤原雅行那种内敛、淡雅的气质。如果说藤原雅行的姿容可比晚秋深庭那冷澹静谧的月影,三月林中那幽古雅致的青竹,这个人的仪表便是初晓时分喷薄欲出的霞光,一夜开遍洛阳城的国色牡丹。
谈幼渔悄悄抬眼打量着他,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见过。
前边的和树已经急急向前行了个大礼,语气恭谨:“亲王殿下,我家大人已经在泉殿恭候大驾了。”
“呵,”那人蝙蝠扇往手心一拍,轻笑道,“你家大人真是越来越有闲情逸致了,本该是个饮酒寻乐的好日子,却偏偏躲了我和左中将,独自寻了这么一处幽所来。我还道是为甚,哦呀哦呀,原来是为着一朵被风吹到此处的夕颜花啊。”
那人言语调笑,却不见亲和之气,妩媚的眼角稍稍上挑,只是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谈幼渔,神情间尽是浑然天成的傲慢。
说罢,也不等一旁深深弯腰的和树答话,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
衣香浓郁,是那庄重的伽罗香。人虽已走远,味道却仍沉凝在长廊的四周,挥之不去。
谈幼渔右眼皮一跳,心中是说不出的古怪。
她低声问和树:“那人是谁?”
和树答道:“当今主上的胞兄,雅仁亲王殿下。”
“哦,怪不得呢。”谈幼渔点点头,“那人傲慢至此,果然是很有来头的。”
和树立刻大惊失色:“哎呀,姬君,万万不可无礼。”
谈幼渔一本正经地踱到他旁边,俯低了身子,好好地打量着这个正一脸惶然看向她的小男孩,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又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什么,你不说与旁人听,也就等若没说过了,是不是?”
和树连忙说:“小人自然不敢妄言。”
“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在博多的樱町赏花也见过他一回。”谈幼渔好奇道,“他和你家大人交情匪浅吧?”
“是的,我家大人和亲王殿下幼时就已相识,而且……哎呀,姬君,请不要一直称呼殿下‘他,他,他’……”
“你不也说了吗?还连说了三次,比我还多一次!”
“啊,不是这样的,啊!”
看着和树涨得越发通红的脸,谈幼渔爽朗大笑起来。然后,她止住了笑,轻轻说:“《国风》有诗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你家大人啊,真是难得……”
其时艳霞漫天,流云变幻,有鸟雀从檐下飞过,扑簌扑簌地往南边去。
*
南庭的花开得很绚丽,花香卷着轻微的热气满园子里舒散,借着几缕风劲往殿内飘。
殿内,窗几明净,布置素雅,壶门托泥式的唐风卧榻雕刻着兽纹、净瓶头、莲花头和坐狮等纹饰,色泽厚重却无单调之嫌,反将它的华贵掩藏得刚刚好。另有一架骨牙珠玉嵌装、彩漆剔红的黄花梨浮雕卷草带座屏风置于居室正中。
雅仁亲王一边赏玩着屏前的一把翡翠制宫扇,一边以指击拍,吟哦着:“‘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世事多变,总叫人心生飘零之感啊。”
“若是可以,我倒想做个山野村夫,一间茅舍,一排矮篱,瓜李田下,再种上几畦花草,也不会有樱开复谢之慨了。”藤原雅行倚着胁息,淡淡地说。
“怎么突然生了这种野趣?在博多闲居了几日,竟是把心都丢在那里了?”雅仁亲王手握微张的蝙蝠扇,掩口轻笑,狭长的凤目透着一丝探究之意。
藤原雅行目光移向长廊,道:“殿下说笑呢。”
“哦呀哦呀,刚刚中门廊上遇见的那宋国女子,莫不是你钟情所在?否则她又有何身份能走在只有高贵的公卿和殿上人才能走动的中门廊?何况,除了佳人相约,又有什么事可以令你匆匆从赴宴途中折返?”雅仁亲王仍是笑意晏晏。
藤原雅行略颦眉头:“绝非殿下所想。我与那姑娘仅有数面之缘,只不过按礼不该怠慢而已。我已就物忌一事差人向院司大人致歉了,他日会再亲自登门告贺。”
“哦呀,我还以为你偶尔也会留意下墙角的夕颜呢。你对人倒总是礼遇备至,呵。那宋女也是,平家也是……说到平家,自长元元年的上总平忠常之乱和永承五年的奥州安倍赖良之乱以来,朝廷不得不重用这些粗俗不堪的武士,清河源氏和桓武平氏也才得以迅猛崛起,其势头实不容小觑啊。我父皇又对两家大有倚重,尤其是捕捉濑户内海的海贼有功一举成为殿上人的平氏一门,”雅仁亲王说着,却忽然挨近了藤原雅行,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烛,低声笑道,“你们藤原家想必着急得很吧,至少令祖父忠实大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濡湿的热气喷向藤原雅行玉瓷般的脸颊,颇有些暧昧。
后者却借着斟茶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避开,言语间不见喜怒:“同为主上分忧,何有争宠之说?殿下言重了。”
“是吗?呵呵呵……”雅仁亲王不以为意,继续说,“源平两家明里暗里确实动作频频,与诸位公卿大臣私下都很有些交结。不单你与安艺守清盛关系颇佳,连我乳母的丈夫少纳言信西大人都常跟我说他的好话。听说这次清盛之父院司忠盛大人寿辰,还请了一些宋国、高丽的商人到场,呀呀,平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通商这块上了。”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讥诮,藤原雅行看在眼里,表情依旧是温雅谦和,道:“互通有无,并没有什么不好,何况我们很需要唐货。不是由平家来做,便有其他人。”
“在博多那几日,太宰府的岛田大宰权帅几位可没少跟我倒苦水。平忠盛假传了我父皇的旨意,宣称‘宋船至院领的贸易与太宰府无关’,把那些等着分一杯羹的大小官员都给挡在门外了。”
“可这样一来,他直接效命于上皇,最终得到便利的还是皇室。上皇和主上不都没有降罪于他么?反而好生奖赏了他一番。”
“所以,他会越来越受到宠信,手中的权力也会越来越大。平氏一门财富的积累和声望的提升,我想,这可不是你们藤原家乐意看到的。”
“乐意不乐意又能奈何呢?宇治山的喜撰法师尝有歌曰,‘结庐京城南,恬静居适然。人谓离岐去,遥指宇治山。’鸭川川水又何曾因芦边野鹤的哀啼而驻留过?”
“你这性子,还是那么清淡啊。不过……”雅仁亲王看了一眼正在专注地用银钿拨动兽炭的藤原雅行,不紧不慢地说,“真是没想到,让平安京诸多娇艳可爱的姬君们又爱又恨的藤原春宫大夫,哦,不,已经是藤原中纳言雅行大人了,温文尔雅又淡漠如斯的你,竟然会为了某个神秘的女子,亲自去撷霁斋定做香物,还是独一无二的香。这可不能不让人好奇啊。”
雅仁亲王说罢,头略往后倾,怡然轻笑着看向藤原雅行,蝙蝠扇一下一下地击打在文台上,等待他的回答。
忽而箜篌声骤起,急急切切,珠玉落盘,惊破了袅袅青烟,藤原雅行复杂难辨的神色掩映在一片迷蒙之中,仿若一颗雨珠滴入古井,迅速被深邃的幽碧吞没。
不过一个瞬间,又好像过了很久一样,藤原雅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我多年不见的妹妹……终于找到了。”
*
牛车碌碌,环佩玎珰,直到那藤萝缠绕的府邸彻底消失在眼线里,谈幼渔才慢慢地合上竹帘,靠着青色高丽锦帛的茵褥,长长地舒了口气,甚是满意。
车乘是以宽大的芭蕉叶做的装饰,通风驱热,自有一股清凉的味道。谈幼渔坐在车里,一点也不安分,东摸摸、西蹭蹭,像回到小时候。
她有一种迫切感,心里有一颗种籽正在发芽,嫩绿的芽儿闹哄哄地拱出少女心底那片柔软的土壤,着急着想要长大。这种难耐心绪的由来,她尚还懵懂,并不十分地清楚,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在抚摸着那人也曾触碰过的物事时,慌乱的心里涌出来的那丝甜蜜,方能令她无处寄托的情潮得到一点平静下来的力量。
只是隐约间,她仿佛又听见了那箜篌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骤雨一般打乱了浮萍,荡漾了人心。
她为和那人之间难以弥补的空白,平生有了一种酸涩难当的感觉。
但,那又如何呢?她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如果我不自己走近他,那么他永远都不会看向我一眼。”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到了驿馆门口的时候,谈幼渔直接跳下车,回头跟和树朗声说:“进去坐会吧,我煮的茶味道不错,来尝下?”
和树鞠着身,道:“十分感谢姬君的美意,只是小的必须回去复命了。”
谈幼渔想了想,也没再勉强他,便说:“好吧,那……下次?”正要走进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冲回来喊道:“等等,先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回屋,全然不顾身边走过的人那诧异的眼神。经过谈之谦和苏明泊的客房前,她伫立在门边听了一会,静悄悄的,没有人在。拍拍心口,喘了口气,便进了自个的屋里。
葭儿蜷着身子躺在榻榻米上早已睡着了,两个均被咬了一口的团子就静静地趴在她稚嫩的脸边。
谈幼渔摇头笑了笑,从行囊中翻出一本《玉溪录》,经过案几时瞥见墨砚还有些湿意,便择了一张藤色料纸,提笔蘸墨,写上:“味水清何淡,居尘已不同。”
路过回廊的弯角处,一丛山芍药映着红霞,流光溢彩,十分鲜艳。她偷偷地折了一枝,附在纸笺上,一起夹进书里。递请和树带回给藤原雅行的时候,她的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时方日暮,群鸦乱飞,形状各异的火烧云淌满了整片天空,似乎是要倾泻尽最后的余辉,从云层里透出的霞光瑰丽非常,浓烈得像一坛老酒。谈幼渔独自站在庭院里,晚风微醺,她的心有些沉醉,眼睛却越发清亮。
探手进袖中捏紧了那一方柔软的帕角,好像又能闻到了那股杜若与兰草混合的淡淡香气。
所有的念想都在那一刻有了坚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