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绿影夏簟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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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谈之谦和苏明泊回来后已经过戌时，两人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些醉意。尤其是谈之谦，半睁着眼，满面通红，身形不稳，大老远就能闻到其身上的浓浓酒气。
谈幼渔意带询问地看向苏明泊，苏明泊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屏退了候在一边的小厮，亲自扶着脚步踉跄的谈之谦回屋。谈幼渔唤了葭儿去取些热水过来，也跟着进去了。
待谈幼渔铺好床褥，苏明泊便将谈之谦扶了过去。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官宦家公子，却不但毫无架子，而且还细致周到地服侍着半醉的谈之谦宽衣、漱口。
谈幼渔有些窘迫，急忙对他说：“这些事不能劳烦你，我和葭儿来做就好了。”
苏明泊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我何须客气？况且伯父乃是长辈，作为晚生，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说罢径直接过葭儿手中盛着热水的木盆，拿了一块洁净的布巾放进去，挽起袖子要往里捞。
谈幼渔迅速按住他的手，叹道：“明泊，还是我来吧。”
苏明泊一顿，轻轻挣开了手，也没再坚持，就退到一边，静静地望着谈幼渔拧干了布巾给谈父擦脸。摇曳的烛光掩映着少女纯净的容颜，面颊的一侧，淡淡的阴影不时晃动，好像庭院里随风婆娑起舞的秦桑绿枝，一上一下，挠得心里发痒。
虽然宴席间也替谈之谦挡了不少酒，可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倭国清酒味淡却后劲足，初饮时只闻得到一丝香气，舌尖略酥，如山涧清泉淌过一般，然而酒劲却暗蓄其中，随着一盏盏琼浆入喉，慢慢地渗进周身来，待宴罢饮尽，偏已沉醉不知归路了，头昏昏然，恍如在梦中。
想起了那片飘入酒盏里的落英，绯红得如少女额间的朱砂痣，苏明泊脑中突然间像闯进了一只翩跹流连的蝴蝶。他有点分不清是酒意作祟还是夏夜太热。他的目光在今夜尤其灼热，第一次那么直直地凝视着谈幼渔，归途中谈之谦借着酒醉和他说的话不断在心中激荡。
“明泊贤侄，希望明年今日，便能唤你一声‘贤婿’啊！”
苏明泊当时只是默声点头，笼进袖子里的手却不由得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松了又握。他很紧张，此刻那个将会和他结发同衾的姑娘就坐在眼前，明明两人相识数年，算得上青梅竹马，他竟然就茫茫然，不知所措了，几次试图打破沉默，终究找不到话头。他有些喜，有些怕，思绪纷纷扰扰，像三月杨柳飞絮漫天。
“明泊……”
“幼渔……”
两人竟然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苏明泊脸上更热了，只见谈幼渔“噗哧”一声轻笑开来，那笑容是杏花春雨中荡漾开了的圈圈涟漪。
“明泊，你怎么了？”谈幼渔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今夜很有些不同啊。”
“也没什么，许是累了吧。”他顿了顿，像是努力地让自己气息平稳起来，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了句，“待秋分了就回泉州好么？”
“这么……赶？”谈幼渔很诧异，“来时父亲是说住上个两三年的。我，我……”
“我是要回去了。你，伯父也不反对……”他没有说得很仔细，但谈幼渔是听明白了。
只有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回答。她心里很沉，像蓄满了雨水的芭蕉叶一样不堪重荷。谈之谦已经沉沉地睡了下去，两人遂不再多语，起身放轻了步子离开。
长廊上凉风携着花香，在他们的衣袖间恣意舒卷，伴着悉悉的蝉鸣声，周围渐渐地就要被静谧吞没。
“其实，你是不愿的，对吗？”清冷的声音从风里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今天送你回来的那辆车，和那天的是同一辆吗？”原来馆里那多舌的小厮已说给他知了。
然后，院墙之外传来更漏的声音，断断续续，长短不一，在夏夜里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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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再见苏明泊时，他像没事的人一样，捧了本书坐在蒲垫上专注地看着。谈幼渔走了过去，在他身侧隔了三四个拳头宽的距离坐下。此间流转的空气像有形一般重重压来，谈幼渔感到些许不自在，试图放松着开口：“昨天赴宴有趣吗？”
苏明泊放下书卷，点点头，眼睛却是看向屋外一棵苍劲古参的大树，说道：“刑部卿大人及其公子皆是开明之人，散席后还留了几位海商相议在福原修筑往来船只停泊点之事的可行与否。他竟然还询问了泉州后渚港的情况，言下似乎有意奏请朝廷开放倭人赴宋经商。”
“茶酒到物玩，我家似乎还没有不做的生意。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我家。”
“这是自然，但也暗藏隐患。”
“比如……”
“比如，铜钱。太祖皇帝在位时就下令禁止商客私营铜钱，当今官家更是数次复申钱币阑出之禁，违者予以重罚。奈何此物利润奇丰，屡禁不止。倭人素喜我国铜钱，双方往来频繁，必加剧铜钱外流之势。”
“哦，那其中的利害在于……？”谈幼渔问。
“倭国受我国影响至深，从隋唐派遣使节到我国学习以来，上到皇室贵族下到平民百姓衣食住行无不以仿效我国为荣，连铜钱的形制都是习从我国，只是较为粗陋、重量不一、流通不便罢了，而倭国朝廷便希冀宋钱的流入能带动本国钱币的流通。且海外诸国皆以我国质优价稳的铜钱为通货，是以铜钱年年漏泄至域外，尤以福建泉州与广东广州两处市舶为最。”
正说着，谈之谦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夜酣眠让他保养得当的脸上容光焕发。手上拈着一方纸笺，一进来就乐呵呵地看向这对小儿女，说道：“一早的，你们俩在谈些什么？”
“回伯父的话，在讲昨日平家宴席的事。”苏明泊撸正了袍角，起身向谈之谦问好。
谈之谦笑着示意苏明泊不要多礼，一旁的谈幼渔就轻盈地飘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问：“父亲，今儿起来好些了吗？您昨晚可是醉得不轻呢。”
谈之谦摆摆手，说：“不碍事，睡一觉反而精神多了。平家的酒味儿煞是不输老家的荔枝酒啊，喝着喝着就有点不知身是客的感觉。”
谈幼渔蹭了蹭他的肩膀，说：“原来父亲是想家了。”然后又指着他手里的纸，好奇地问道：“父亲，这是……”
谈之谦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好笑地说：“多大的姑娘家了，怎么还这么撒娇，也不怕明泊看了笑话。”又展开了纸笺，说：“这是那撷霁斋的松月夫人差人送来的。那位夫人当真有心了，上次寥寥数语拜托她帮着寻一处合适的店铺，今日就回复说有了着落，让我们再过去细谈。”
谈幼渔心里突然一阵紧张，那漫卷旖旎的杜若花香仿佛要将她吞没一样，她想着那屏风，那落笔，那人，不由得走了神。
谈之谦和苏明泊说着，低头瞥见女儿的异样，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声量，问：“幼渔，怎么了？”
“没事，父亲。我只是想起了她铺子里那些精致的香物，想买点回去送给二娘她们。”谈幼渔一惊，随后乖巧地答道。
谈之谦点点头，说：“也好。今日也无甚大事，过了早，为父便去那看看。你和明泊自己出去逛逛吧，对了，明泊过了水无月就回泉州了。”
相送出来时又碰巧见了李大官人诸人笑着走到跟前来。谈幼渔看了看满面春风的李大官人，眼前好像浮现了一片山花烂漫的荒野，箜篌清扬，其声不绝于耳。
李大官人作了个揖，说：“觉明兄、苏公子，自家们诸事办妥，已询了星者，卜好了吉日，明日便要择道至博多，再归返故里了，故特来辞别。”
谈之谦忙回礼道：“诸兄此去，他日再聚也不知几时了。今晚由觉明做东为大家饯行，略备薄酒，承望诸兄移步畅饮话别。”
谈之谦几人客气地相请着回屋谈话的时候，谈幼渔唤来葭儿进去送茶，便一直默默地立在门口。好一会儿，终于逮着出来方便的李大官人。她顿时精神一震，款款上前行礼，轻轻地问：“李伯父，上回您讲的博多那位荒野美人的故事还有没有后续了？小女子一直十分好奇。”
李大官人朗声笑了笑，继而压低声说：“小娘子也喜欢听这些啊。左近位中将大人已经康复了，数日前在下还去大人府上拜会过了。”
“那……那位神秘女子呢？”谈幼渔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再说起那女子呢？”
“这我怎么敢问大人呢？”李大官人摇摇头，说，“不过……那女子清高貌美，又才学出色，早已在平安京的贵族公子间芳名远播了。据说有人为求得其一纸墨宝而不辞老远前往天满宫寻她，只是佳人芳踪渺已，于是又有传她乃山鬼所化，来迷惑人心的。”说罢，便向谈幼渔借过，匆匆往一边去了。
谈幼渔若有所思地发呆了一会，忽闻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转身一看，竟是小侍童和树！
她一下子又惊又喜，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和树先是恭敬地朝她鞠了个躬，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烟灰紫色的信笺，边附上一枝龙胆花，以及一个黑色的匣子，说：“这是我家大人让我交予姬君的。大人还让我转告姬君，上次送来的书，他十分喜欢。为表谢意，嘱我将这盒香物带给您，还请笑纳。”
谈幼渔有些紧张地接过了物事，捧在手心里，好像这一生见过的最好的珍宝就在那里。见着和树的身影消失在眼线里，她便迫不及待地走到隐阶下。拆开熏着淡淡清香的信笺，是一首字迹端雅的和歌，只是她这回看不懂了。懊恼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黑色的匣子，是一个沉香木盒，面上透雕着灵芝形卡子花，底部浮雕卷草纹，还未及打开盖子，就已闻到一股悠悠的香气。闭上眼睛仔细地品赏一会，她的嘴角忍不住浮出笑意，有香子兰的味道，大概是安息香吧。
抬头却见廊边开得浓艳的芍药丛后，苏明泊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她。树影蓊郁，花色可人，一种微妙的情绪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两人中间。谈幼渔一怔，然后对苏明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笑着笑着，渐渐地没了底气。
苏明泊折下一枝芍药递给了谈幼渔，说：“伯父怕你闷得慌，让我陪你上街逛逛。”
仲夏将尽，繁花满地无人摘。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绿影夏簟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