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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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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卡维居然已经在海滨的老房子里当了半年的租客。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潮湿的被褥,咸腥的空气,渔夫的吆喝,幼童的欢笑,商店街阿婆的奇特口音,还有塑料拖鞋和廉价啤酒。就连他的身体也晒黑了好几度,看起来更瘦了,摸起来却都是硬邦邦的肌肉,仿佛在说,瞧,你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贫民区人啦!
对于这番改头换面卡维并不懊恼,反而十分乐在其中。
卡萨维亚宫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正在进行安装铺设,卡维买了辆新自行车,每到日落收工,便跨上锃亮的白色自行车,一边沿着海岸线骑行一边哼歌,还能顺路买些小贩们兜售的水果和糖浆薄饼。
他的室友艾尔海森正面临毕业季,为了完成毕业论文,艾尔海森辞掉大部分兼职,只保留下一份周末替人看守店铺的工作。即便如此,也日日早出晚归,在图书馆里一泡就是一整天。
不过忙归忙了点,寻常学生面临毕业时的焦躁与恐惧在艾尔海森身上是半点都找不到,他仍然保持晨跑的习惯,在家从不谈及学业,晚上甚至还会固定时间阅读课外小说。
卡维原以为阅读小说只是他缓解压力的一种方式,没想到某天艾尔海森回家时,手中竟然还拿了三本从图书馆借出的小说。
卡维感到不可思议:“你怎么还借新的小说?”
艾尔海森疑惑地反问:“读完了,为什么不借新的?”
卡维才知道,他并不是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减轻压力,而是的确将其作为一部分需要摄入的知识来认真阅读。对艾尔海森,不能用常人的心态予以推测,说到底,毕业论文究竟有没有给他带来压力都还未可知。
近半年的共同生活下来,卡维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和艾尔海森的交友之道。他发现艾尔海森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说话也带刺,实际却并没有那么不好相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相当好相处。
比如他的忍耐限度极高,不管卡维天马行空地想做什么,他都很少干涉,而如果卡维的计划中包含他,但他并不愿意,他会直接拒绝。
卡维知道,与他时常的自责和怀疑相反,艾尔海森是个相当果决与分明的人,正因为这种个性,与他相处时,卡维居然能感受到一种别处没有的轻松。
毕竟对这家伙来说,如果他不愿意听或不愿意做,一开始就会说:“闭嘴,停下,我不关心”,反之,便代表他并不讨厌。因此,卡维永远不必担心自己是否强人所难,是否矫情做作。
对于一个才华横溢又外貌出众的天才建筑师,这种担心听起来也许匪夷所思,但却真实地困扰了卡维十七年。
我们需要知道,卡维自责的习惯并非与生俱来。在十一岁前,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一个纯粹的开朗快活的人,拥有令许多人羡慕的幸福家庭。
卡维的母亲是殖民者的后裔,父亲则拥有原住民血统,两人都是大学教授,纯粹被对方的心灵吸引而走到一起。在卡维的记忆中,父亲温和幽默,母亲活泼爽朗,都是博学而睿智的人,好像从没有他们安慰不了的悲伤、解决不了的难题。
有这样优秀的父母为榜样,“家”作为爱的代名词,逐渐在小卡维的心中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像逐渐渗入蛋糕的黄油,吸附到他的血肉中,成为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十一岁那年,研究古人类历史的父亲收到一份工作邀请,称在西部山区中发现了一处古代部落遗迹,请父亲参与考察。小卡维听说后非常兴奋,抱着父亲的胳膊不停撒娇,恳求他带回来几件真正的文物给自己玩。
“就是爸爸常说的那种,几千几万年前的人用的箭啊、矛啊之类的,带回来给我看看嘛。”
父亲笑着摸他的头:“即使真的有,也带不回来呀。”但最终还是应下邀请,和考察团的人一同出发了。
那真是一个相当难熬的夏季。天气格外恶劣,布伊诺斯遭遇橙色海啸,安底斯山脉突发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山洪引发了剧烈的山体滑坡。
整个考察团没有一人回来。
“咔嚓咔嚓咔嚓”,卡维身体里被“家”渗透的那部分转瞬蔓开无数道裂痕,仿佛冰面破碎,一半化为飞灰,一半苟延残喘。
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伤心欲绝,从此变得魂不守舍,工作中屡次出现教学事故,生活也一塌糊涂,成天闷在家里,对她曾无比热情的各类事物彻底失去了兴趣。
卡维迅速成长起来。说是成长,其实也不过是强撑着抗下许多事务罢了。他必须立刻变得成熟,才能和母亲互相扶持着勉强走下去。同龄人尚在经历蜕变的迷茫和痛苦,他已经三下五除二剥掉身上的残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强大而完美。
正是因为太过在乎母亲,太想扶起她柔弱的身体,才忽略了自己。或许人和树一样,经历的一切都会以某种形式留下痕迹,卡维对自己欠下了债,因此在他无暇顾及的地方,体内的裂口越拉越大。
考上布伊诺斯大学的那一年,母亲告诉他自己需要散散心,已经申请了出国访问,可能需要离开两三年。卡维送她去了火车站台,或许是因为即将离开的缘故,母亲那天心情格外好,母子俩有说有笑,仿佛回到了父亲还在时。
他们笑着挥手告别,约定互相邮寄明信片,列车驶离站台后,卡维仍良久地驻足原地,凝视着轨道延伸的方向。
然后流下眼泪。
三年后,母亲寄来一封长信,告诉他自己再次遇到了幸福,并真诚地邀请他前往北方的异国参加她的婚礼。
卡维衷心为她感到高兴,并准时飞去洛杉机。他见到了母亲后半生想要托付的人,身形微胖,待人很和善,与父亲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母亲身穿洁白的鱼尾裙,拉过那个男人的手与卡维说话,嘴角漾起两个梨涡。男人高兴得满面通红,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咯吱咯吱咯吱”,仅剩的半块浮冰消融殆尽,最终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讲述结束时,卡维着实松了一口气。这段过往卡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哪怕是那十个前男友。他不愿意说,因为那样做仿佛是在向旁人乞求怜悯和安慰,或者别的什么一样。唯有艾尔海森,可以无所顾忌、自然而然地出口。
第一次向人提起这些故事,他并没有如想象中情绪失控,崩溃大哭,反而相当平静。或许能说明自己的确成长了吧,卡维暗自想。
艾尔海森面不改色地听完,同样面不改色地开口。
“有一个事实我想你需要清楚。不管是你父亲的离世,还是你母亲的再婚,与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或许你已经知道,但我还要再强调一遍,没有任何关系。”
卡维立刻笑出了声,正要摇头否认,却被艾尔海森抢先一步。
“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还需要我再重复吗?”
“……”
卡维终于收敛笑意,默默地与他对视。
半晌,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摩挲手中的啤酒瓶。
“艾尔海森,如果——我是在认真地说——如果,我能再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在他十一岁,十四岁,十八岁,二十一岁的时候,能有个人用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向他宣告:“不是你的错”,就好了。
不过于此事上,卡维并没有那么忧郁悲观。过去的故事已然过去,即便没有在更早的曾经相遇,但还有许多年的将来不是吗?
卡萨维亚家族一分不少地将他填进卡萨维亚宫的钱还给了卡维,存折上的数字眨眼回到百万,但卡维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艾尔海森,也没有搬回富人区。
他已经偷偷计划好一切,买下了一间北部沿海的普通住宅,并精心设计了室内布局。那里也有一扇临海的窗户,或许风景不如此处,但他为其订做了相同风格的木纹窗棂和格子窗帘。
他配了两把钥匙,等到艾尔海森毕业的那天,他要将其作为一把特别礼物送出。
“为了庆祝你顺利毕业,并纪念我们非同寻常的友谊,我将我的房屋钥匙交给你。在你能够独立买下一套房屋前,你都将拥有它的保管权!”
对这个计划,卡维信心满满。艾尔海森存款不多,从学校毕业后如果能解决住宿问题,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自己的这份礼物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不怕他不喜欢。
至于为何不直接借给他足够租房的钱,而要以这种方式延续他们的室友关系,卡维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好像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就将大脑填满了,再也没有容下其他方案的余地。
艾尔海森的毕业论文顺利得不像话,一次通过,好像还拿到了三名评分教授的一致最高评价,也算是给后来者留下了一段传说。不过考虑到这是个能一边研究赫拉克利特一边看《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奇葩,卡维觉得也不难想象。
世上多的是接受了一两种观点便奉为圭臬、视为真理的人,若一个人能在撰写古代哲学的博士论文的同时,不失去对《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兴趣,那么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应该写出最高评价的毕业论文。
按照计划,卡维在哲学系楼前堵到艾尔海森,以庆祝之名将他拉去城中心一家味道可口的高档餐厅吃了晚饭,再搭乘公车回到他们位于贫民区的家。
眼看要入冬,气温跟一脚踩空了似的直往下掉,公车刮花的车窗不知哪里卡住,关不严实,冷风直从脖颈处往里钻,吹得衣服穿薄了的卡维打了个寒噤。
“嘶——冬天要到了啊。”
他望望窗外,街巷里的渔具店铺已经收回先前挂在外面的鱼竿和渔网,换成了特制的冬季渔具,玻璃钢的黑色鱼竿修直油亮。
卡维的手插在兜里,正捏着那把即将被作为礼物送出的钥匙。一摸到它,便感到股身不由己的激动和紧张,心脏咚咚直跳,好像即将完成一件头等的大事。
他尽量自然地问:“房子里没有供暖,冬天要怎么过?”
艾尔海森闭目养神:“有火炉,可以烧煤块取暖。床铺需要多加被子。”
卡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何把话题引向毕业后的安排,艾尔海森却忽然开口。
“对了,我最初和房东谈好的价格是租到下个月为止,之后如果你还想住在那里,可能需要再和房东谈谈房租的问题。”
卡维一时没听明白:“我去谈?你呢?”
“我不续租。”
“为什么?那你住在哪里?”
“回挪威。”
卡维感觉自己的嘴唇也好像被冷风一并冻住,好半天才能勉强吐出几个音节。
“……挪威?”
“嗯。”
“不再来了吗,布伊诺斯?”
艾尔海森睁开眼睛,漆黑的睫毛颤了颤,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有需要便来,没有便不来。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
卡维笑了笑,从衣兜里抽出手揉了揉脸,好缓解寒冷引发的面部僵硬。
“只是,卡萨维亚宫再有十个月就能基本完工,我想到它建成之时你不在……觉得很遗憾。”
“嗯。这算有需要。”
艾尔海森移开视线,以他一贯的冷静语气道。
“即将竣工时写信告诉我时间和地址,我会来参加。”
于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冬日清晨,卡维将艾尔海森送到轮渡码头。
艾尔海森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他早已将书籍手稿等物品打包邮寄回挪威,自己只带了个轻便的手提布包,好像只是名暂居于此的旅客。
“就送到这吧。”
海鸥们已集体迁徙到温暖的北半球,除开远行者与送行者往来匆匆,码头唯有波涛拍岸声,寂寥得令人心生恐惧。
作为正式的临别礼,艾尔海森放下手提包,两人隔着厚厚的外套,不远不近地轻轻拥抱了一下。
卡维仰起头,将嘴唇从艾尔海森的毛呢大衣里解放出来。这件大衣的材质偏硬,略有些扎人,同它主人一个德行。
他笑着说:“艾尔海森,你知道吗,关于你,我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
“就是:我们会再见。并不是告别时常说的那个‘再见’,也不是说你会回到布伊诺斯来参加落成典礼,而是一种更遥远、更注定、更无形的预感。”
“很奇怪吧?我从未对宗教表达过虔诚,但这时又只能将它理解为近似宗教的灵感。好像有某位神对我下达了指示,‘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于某处再见’,它这么说。”
艾尔海森似乎轻轻地笑了笑,随后放开了他。
“好吧,承你吉言。‘再见’。”
远洋客轮发出一声悠长而沉稳的长呜,四周泛起细腻的纯白水花,船身笨拙地转向,目不斜视地往望不尽的海天去了。
卡维没有离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百米长的巨型轮船缓缓的、如古稀之年的老头一般的,拄着拐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变得渺小,变得虚幻,直至彻底化为一个小点。
这景象令他想起了十年前,同样是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目送蜿蜒的火车越来越远,直至化为一个渺茫模糊的小点。
这便是终极答案吗,不断相遇再不断离别?无法反抗的必然?不可违逆的真理?
卡维没有流泪,但他体会到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虚无,好像他是中空的,所有向他而来的,终将穿他而过。
想到这里,卡维合上眼睛。没人知道他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走出轮渡码头,躺进海水深处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