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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朱唇含橘(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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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有个太监叫裴复礼,一听这名字就很有逼格,人长得不是五大三粗那款,很秀气也很爱哭的一个孩子,他经常跟在张长清身后哭有人欺负他。
结果就是,白猫撒尿,尿在他的被子上。
咸阳宫有个小女官叫阿狸,小丫头很机灵,知道喊疼,人长得甜,说话也甜,沈宫令说,等她告老还乡,阿狸在张长清身边,她能放心些。
放心?
不,放不下一点。
阿狸能把白猫的屎混在茶里给张长清喝了,还能可怜兮兮地做着表情说,姐姐不会在意的吧,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俩人在一块心眼子比蜂巢都多,太可恶了。
裴复礼哭唧唧,他靠在张长清肩上,哭道:“张姐姐,你的肩好宽,让我靠靠,我好伤心啊。”
张长清是一位魁梧的女子,阿狸深有体会,自打那次彭城伯夫人之后,她仿佛爱上了一般,喜欢在张长清身后鬼鬼祟祟。
那几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她是一位魁梧女子,身形高大强壮,双臂有力,步履稳健,身躯壮硕的好像一堵墙似的,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肩膀好似双开门冰箱。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金丝雀依偎的宽大肩膀。”(1)
张长清表示:“真离谱。”
沈宫令更倾向于看小辈,张长清,阿狸和裴复礼是一群大黄蜂,她是擎天柱,慈爱又严肃的看着他们。
那个味道太对了,张长清落泪。
她说:“沈宫令,其实你也可以靠,我是位魁梧的女子!当然你也可以爱我,我知道我很迷人。”
这句话还是在心里说吧,说出来沈宫令就该抽人了。
张长清觉得自己不该太高兴,一高兴仿佛解锁了第二人格,浑身不动就难受,沈宫令觉得她是缺胡尚宫的小鞭子抽了。
张长清表面上还保持着笑,温柔大方可人的笑,保持好不容易崩塌的人设,然后阿狸过来嘟着嘴巴,茶里茶气的说:“张姐姐,今晚人家要和你睡!”
等会到屋子里,一掀开被子,哈!
没想到吧,还有一个裴复礼,真受不了了,大明版燃冬,太惊喜了,惊喜到沈宫令过来看时,张大嘴巴不知所措。
阿狸呜咽着哭起来,抱着张长清的脖子,说:“张姐姐,他怎么在这,你告诉我,我不是你心悦的人吗?”
沈宫令一时间不知所措,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该远离张长清这个有磨镜之好的人。
裴复礼哭道:“姐姐你说句话啊。”
杀伤力不亚于,老公你说句话啊,张长清说什么,说同志从我的床上下来,滚出去,滚!
还是同志我不搞四爱,我是正经人,我甚至不裸睡。
她的目光如炬,仿佛下一刻就要入党。
“俩位同志,给我滚出去!”
沈宫令走到门口,张长清轻轻嗓子,小声说:“沈宫令,别让其他人知道,当然我没有这么癖好,我一直洁身自好,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好!”
沈宫令也跑了,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张长清叹口气,钻进暖好的被窝里,快速入睡,等醒来又另一个状况,阿狸和裴复礼一左一右抱着她,睡得正香。
然后一人一脚,让他们滚出屋子。
阿狸算是张长清半个徒弟,就像徐皇后和胡尚宫教张长清一样,张长清再教阿狸,传承的意义,并没有,只是单纯觉得阿狸可担大任。
裴复礼呢,暂时没什么用,等朱棣班师回朝,就把他放到朱瞻基身边,这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有了,一举两得。
大半月过去,到了月中旬,是宫人出宫的日子。
沈宫令的祖母病逝后,她还剩下哥嫂和侄子三人,对她都不怎么好,只为要钱而来,那这个家回不回都没有意义。
阿狸和裴复礼也没有家人,他们俩人坐在一块,瘪嘴道:“是啊,姐姐要出宫了,莫要忘了我呢。”
两人说话的频率都一样,张长清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头也不回的出宫去了。
英国公府前。
赵姨娘站在府前,她人本就不坏,有时喜欢钻牛角尖,生了张长文之后,脑子格外灵光,对人都好,她见到张长清如亲女一样,哭着迎上前,说:“累了吧,长清。”
张长文躲在赵姨娘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偷偷的去看三姐姐,长文才到张长清腰的地方,脸蛋带着婴儿肥,可爱的孩子音,像块甜甜的小糕点。
张长清摸了摸小妹妹的头,抱起她说:“不累,哎呀,长文都长这么大了,会喊姐姐吗?”
她抱着长文往府里走,赵姨娘跟在后面,笑得像只狐狸,瞧见张长清手肘挽着包裹,就接了过去,问:“这是什么呀?”
“太子妃娘娘体恤娘,特意让我带回来的药材。”
“谢过太子妃娘娘呀,谢过娘娘。”
张长清去李氏屋子里请安,归京是归京,只是没怎么看李氏,心中也多有愧疚,她坐在床头的凳子上给李氏剥橘子。
其实是张长清爱吃,李氏知道今天她回来,特意备了好多橘子。
一个橘瓣塞进李氏的嘴里,她笑道:“我如今病已大好,只要能下地走路,我就陪你去天界寺还愿,若是能更好,我就去惠安寺还愿。”
张长清掀开被子,被子下的身体瘦弱,不忍直视,她忍着心痛给李氏揉腿,手的力道不及她打彭城伯夫人巴掌的十分之一,轻入羽毛。
她给李氏翻身的时候,看到了皮上的一块淤紫,高声质问:“你的病又加重了是不是,天杀的,二叔叔竟然骗我!”
她怒气冲冲就要冲出手刃二叔,几个婆子也拦不住,其实张长清有点想哭,但是矫情,就想法子溜出去门哭,走到回廊角,张长文蹲在廊边,嘴里含着块糖,含糊不清道:“三姐姐,抱抱!”
“好呀,三姐姐抱抱你。”
二月中旬正值立春,池水也化了冻,几只胖鲤鱼在池中游,张辅养得鲤鱼瘦得皮包骨头,还是在几年前,想来是张妙华特意用了米把鱼喂胖了。
张长清坐在池边等浅鱼来,张长文扒着池边戳鲤鱼,孩子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更何况是块小糕点呢。
“三姐姐,鱼鱼吃米啦。”
张长文要去抓鱼,小半个身子都要掉在里面,张长清眼疾手快把她抓住才没让人掉进去,好一顿训斥,小姑娘懵懵懂懂听不大懂训斥,但看这严肃的样子,心里也有了些底子,喂呦喂哟地捂着脸哭起来。
张长清哄道:“长文不哭,三姐姐以后不训你了。”
张长文放下手,眼睛亮亮的,噘着嘴巴说:“骗三姐姐的,三姐姐信了吧,姐姐的心都如此软,怎么能做好事呢,娘说要做好事必须心硬些。”
“你呀。”
张长清越看越喜欢这个妹妹,怜惜地抚摸她的头,从手里变出一块糖,塞到长文嘴里,糖甜滋滋的,小姑娘笑嘻嘻的。
浅鱼从长廊穿过,走到她面前,恭敬行礼,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闭嘴不谈。
“我想让你帮我把信带去钱塘,给于谦,寄予故人,好久未给他回信,不知他着急了没有,”张长清把信塞到她怀中,满眼含泪,疼惜地摸摸她的脸,哽咽道,“你以后去长文屋中做事,带着棠鱼谋个好出路,等我出宫你都是大姑娘了,你等我吗?”
浅鱼两眼泪汪汪,哭道:“等,小姐是待浅鱼最好的人,也是待棠鱼最好的人,不等也得等。”
“好姑娘。”
张长文说:“好长文。”
她手里抱着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鱼,鱼尾巴啪啪打脸,疼得她也没有松手,一直挨着打,大喊:“我要吃了这条鱼,姐姐,把这个鱼吃了吧!”
死丫头,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
结果中午的饭桌上有真就有一道醋鱼,张长清含泪吃了两大碗饭,愣是一筷子也没碰醋鱼。
吃完饭,叙了一会儿旧,张长清出了府门,坐上了前往黔国公府的马车,妙华大姐姐的夫家是日后要承袭黔国公的那位沐斌,黔国公府掌权的是他的叔叔沐青,照大姐姐那个性子,过得只会畏手畏脚。
她拿了一些首饰,拿了一些大家画作,又挑了几本古籍,打包放在马车里,仔细数了数,这些够换许多银子。
马车行驶一段路,最终在黔国公府停下,张长清下了车,怀抱一堆东西,静静等着管家去通报。
大约有些时候,站得腿脚有些麻意,沐青打开府门迎客,他站在那,阳光逆着,看不清脸,但他浑身戾气。
张长清微微屈膝,道:“见过沐大人,在下张长清,是来见姐姐的。”
沐青“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他抬眉把张长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怀中的一摞不知名东西上,眉头皱了一下,转身离开。
“沐大人,等等我!”张长清抱着大堆小堆的东西跟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这是大家的画我淘来的,还有这些事一些古籍,也是我淘来的,我听沐大人年轻时想考取功名做个文臣,向来是饱读诗书的,大姐姐嫁入黔国公,我总是不放心,放心不下她的性子,所以这些给大人!”
沐青听着顿了一下脚步,回头问:“谁告诉你,我饱读诗书的?”
到人家中到底是要看人家的面子,张长清提前做了功课,这沐青喜欢什么,她听赵姨娘说了一通,划重点,沐青原本是要当文臣的,在自己大哥逼迫下当武将。
张长清笑道:“我听街坊上说,沐二爷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我想……这些古籍大人是愿意收下,这里只有你我并无旁人。”
沐青敛尽厉色,伸手接过书画,展开后露出经验的神色,他唇角勾起笑意,见张长清也在笑,悄声打量几下,把画收起紧紧握在手心,古籍也拿了过去,笑道:“在西院,你去吧。”
西院屋子里,张妙华刚穿好衣裳,梳好妇人发髻,让人备了马车,她今日去天界寺祈福。
张妙华理好发丝,推门而出,见张长清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吹花瓣,恍如隔世,她有多少年没见这个妹妹了,三年之久,除了自己大婚时来过一次,她在钱塘连信都不愿意写给自己。
她眼泪汪汪,走到张长清面前,问:“你怎么从宫里回来了!”
语气带着满满委屈,张妙华眼睛有泪,睁着眼睛瞪了一眼,两行泪滚落在青衫上,嘴唇委屈地咬紧,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出口。
张长清手忙脚乱给她擦泪,说:“大大姐姐要去哪,带我一个嘛,带长清一个!”
直到坐上黔国公府的马车,张长清才知道这是去天界寺的,她与张妙华一辆马车,沐青和沐斌一辆马车,她无聊地敲打车窗,全是因为张妙华怪她这几年和大姐姐不亲,就不愿意搭理。
这都哪到哪,什么事嘛!
天界寺到了,张长清等张妙华先下车,张妙华让她先下,她不客气地下了车,再去扶张妙华,一脸笑嘻嘻的。
张妙华哼道:“算你有良心!”
沐斌像狗一样飞到张妙华身边,摇晃着尾巴,把张长清挤到一边,在自家夫人面前献殷情,张长清挤也挤不过,站在一旁怄气。
沐青笑了,实打实的嘲笑。
天界寺是佛寺,上次来是去钱塘前,张长清到这来找姚广孝,还吃了两盒糕点,点了一盏往生灯。
张长清与张妙华上一次一起拜佛是在惠安寺,这次她扶着大姐姐一路走,像亲密无间的姐妹。
祈福要虔诚,张长清在这方面很随意,她不信佛也不信教。
张妙华不一样,她活在明朝这个礼佛拜教的时代,信得虔诚无比,恨不得将灵魂献祭的那种。
两人闭起眼睛,大姐姐心里想母亲康健,姐妹和睦,家庭一团和气,张长清心里想晚上沈宫令开什么小灶,怎么给那俩王八蛋一人一巴掌。
“你心不诚。”
张长清猛地睁开眼睛,入眼一身黑袍子,她心里呸了一声,继续闭上眼睛,那人继续说:“你心依旧不诚。”
“老和尚!”
“肃静。”
张长清捂着嘴巴,起身站在他身边,说:“你怎么在这,啊,你是不是去闲玩了,哦对太孙去瓦剌了,你没事就在天界寺?”
姚广孝摇头道:“也不全是,在下是看小张令人来了天界寺,所以跟着也来了,你说巧不巧。”
“巧啊,真巧啊!”
张长清跟张妙华打了声招呼,跟着姚广孝去禅房谈心,她喝了两盏好茶,说:“那个宋槐荫不像这的人,他哪来的。”
姚广孝继续摇头,张长清皮笑肉不笑道:“你不说我就找他去问,你看他告诉我,还是不告诉我!”
“你有本事就从他嘴里套话,但是上次他说啊,要是下次见到你就埋在山里,唉。”
“我不听一些秘密的话不就好了?”
“也是,你天不怕地不怕。”
“宋槐荫,是不是你从流民堆里捡来的!”
“咳咳!”
另一个声音响起,张长清捂住脸,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捆着腰带的人,这样貌这品行,不是宋槐荫是谁。
巧,太巧了。
姚广孝摇摇头,问:“建文帝可有消息了,你知道的吧,太子殿下特意说注意流民,鱼龙混杂的谁都不清楚,不知道你清不清楚。”
张长清放下手,正色道:“有些头目,老李一直都替我盯着建文帝,应是跑不了,就算是跑,也是入了天罗地网的坑,他跑到哪,就追到哪。”
宋槐荫背靠屏风,静静听着。
他适当出声,道:“我觉得建文也好,旧臣也好,都有错吧,建文错在逼死了自己的亲叔叔,削藩太重,旧臣给他提了不少馊主意……”
张长清点头,说:“说得对。”
姚广孝若有所思,宋槐荫继续说:“最近京中流民突增,恐怕已经不是流民了,混了一些其他人,要多加注意。”
张长清也是若有所思,说:“宋大人,如此正经,我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呢。”
茶咕噜咕噜冒泡,煮得清香潺潺,姚广孝给张长清倒了一杯茶,道:“太子殿下给外在意这个孩子,总觉得这个孩子有苦衷,被那些大臣骗了,你说呢。”
张长清接过茶,吹吹杯边,喝了一口,笑问:“人都有两面,也许那孩子有自己的苦衷呢,我也评价不得,不是吗?”
窗外太阳正好,鸟雀惊飞。
“啊!”
张长清尖叫一声,身上的深色衣裳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水渍,正是姚广孝“不小心”泼到她身上的,还略带贴心的说:“旁边的禅房有屏风,可以擦擦外衫换换衣裳的。”
“你是故意的!”张长清气冲冲关上禅房门,到旁边的禅房擦外衫,结果越擦越湿,她干脆脱下衫搭在屏风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
张长清以为是来催促的人,就回道:“别催了,你家大师给我泼的水,还要来催,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那人没说话,张长清预感不对,抬头对上一个背脊挺直的影子,他的手描绘过影子,另一只手与他的手错过。
正如那年后山烧书的光景,一只手抚过影子。
张长清的发上绑着红绸缎发带,在阳光照射下如此清晰,那人的手停在发髻的影子上顿了一下,说:“张长清,你让我好等。”
屏风后的人没有讲话,她停顿在震惊中,等回过神来,冲出屏风站立在那人怀中,瘦削的身板差点把人撞出去。
她低语:“于谦。”
“嗯,我在。”
“你怎么来这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见你没有回信,所以就开着看看,福安大师和道衍大师是挚友,道衍大师说,你应是会来着的,我也只是碰碰运气。”
张长清松开他,怒道:“好啊你们俩,都来糊弄我是吧!”
于谦摸摸她的头顶,吻过光洁的额头,笑得像狐一样狡黠,眼中带着深深得眷恋,他从袖子里变出三个橘子,拉着张长清到榻边坐。
张长清赌气不理他,闻到橘子的香味,忍不住把头转向他,盯着橘子咽了咽口水。
“我剥好再给你,不然手尖会变黄色的。”于谦动作轻柔,一点一点剥橘子,上面的脉络也摘下,一瓣瓣包着甘甜汁水的橘子放在他手心,捂了一会儿。
张长清微张朱唇,“啊”了一声。
橘子飞到了她的最终,不冰不凉牙的橘瓣,甘甜熟透的橘子,好吃得不得了。
她“啊”一声,橘子飞,乐此不疲。
张长清咬住半只橘瓣,直喊冰牙,她笑着眯起眼睛,再睁眼睛,于谦的脸凑近,咬住了另一半橘瓣,两只唇离得极近,呼吸交缠在一块。
她的心乱了,乱成了一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