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小师妹》斯谕

42、第 42 章

　　今天是雾清下葬的日子，村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来。因为他说她需要静养不能出去见人，雾清也很听话的待在属于他们俩的屋子里，一直待了十七年，每日枯坐在窗前，连院子都很少出。

　　如果不是村子里的几个老人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运气好被游医看上养在家里，她可能都活不过几年早早跟着他们那运气不好的父母一起去了。

　　雾清这一世很安静，沉默宁静、慢吞吞的有些呆笨。

　　雾清只会对他的到来有些许反应，但凡有其他人来这个院子里都会早早地躲进屋子里不出声，他应该感到高兴的。

　　可他并没有。

　　他有的时候会牵着雾清去没人的地方走走，她会在看见一株在书上见过的草药时停下脚步指着它对着他笑，那时他就会摸摸雾清的头夸她好乖好聪明。雾清回以腼腆微笑。

　　可好景不长，雾清的身子还是一天天弱了下来，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她会在十七岁那年死去，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结局。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所以他并没有多伤心。

　　只是在看着雾清闭上眼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到她渐渐变得冰冷的时候，还是不免生出一丝惆怅和惋惜。

　　他把雾清埋的很深很深，深到蛇鼠虫蚁挖不到她，连食尸鬼也找不出她，毕竟这是她的灵魂停留过的地方，雾清以前的尸体也都被他埋在了这里。

　　他淋着雨走回了属于他们的那个家，不大的竹屋小院子，见证了雾清匆匆一生。

　　从牙牙学语的幼儿，到第一次癸水，再到第一次有了男女意识之情，可还是太短太潦草。她知道的东西全是从书里看到的，她还没有亲眼去见过江湖海，没有亲眼见过春蛙秋蝉，她的一辈子都被困在了这个只有夏冬，连梅雨季和桂花树都没有的小村子。

　　他记得雾清最讨厌梅雨季，可雾清喜欢梅雨季里山中的野菌，有一次雾清吃了毒菌子还是他给找的草药。以前的雾清都会在家中栽几棵桂花树，桂花开得最盛时就摘来吃或者泡茶。

　　她的这一生，太短太短，短到来不及去缅怀。

　　隔壁的婆婆把他拉进了院子里，给他递上一块干的棉麻巾帕，见他没有动作，亲自上手给他拂去身上的雨水。

　　“墨大夫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生死有命，倘若没有你清清她早就……唉，倒不如说你给她续了十几年的命，让她过上了好日子，她在天上也会感激你的。”

　　他没有回答，因为如果不是他，雾清的日子会比这里好上千百倍。

　　他沉默地看着这个不大的屋子里挤着的人，婆婆的儿媳在忙着烧火做饭，孙儿们在打花络子或者编竹筐。儿子们冒着雨归家，喝上一口浓浓的热汤，擦去身上的雨水，和婆婆说上几句话。

　　今年的雨水足，是个丰年。等忙完这阵子家中男丁就去镇上找事做，过年给家里人都扯件新衣裳，尤其是母亲您上次特中意的那匹红布，过年穿正正好。

　　平淡，却很幸福。

　　如果雾清活到了这个年纪……可惜的是，雾清的每一世，从来没有活过三十岁以上。

　　三十岁，正是有能力有想法的时候，三十岁，是最好的年纪。可雾清却总是在这最好的年纪去世，永远看不见余下人生里的趣事。

　　雾清会不会为自己眼尾的皱纹烦恼，或者今天又添了几根银丝而惆怅叹气？

　　这些想法，在他看到雾清崩溃地跪倒在他脚下求着他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明明雾清就在天道的动作下就没活过三十岁，可好歹也是衣食丰饶，受家人宠爱。可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都做了什么坏事啊？

　　他若是寂寞，不喜欢雾清对其他人笑，依赖其他人，那他大可将雾清的视线拉回就好了，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错事？

　　人的命运就像一条河流，寿数尽的那一天命数便不会再变，河流也会干涸。他为了不让这条河流过早干涸，挖出了许多支流，当支流干涸的时候又回到主流再挖出一条支流。

　　总会有让这条河流走到寿终正寝的时候，总会让这条河流的走向成为雾清喜欢的路。

　　雾清一次次的死亡，都是在他的动作之下，为了回到正途。他一次次的见证雾清的死亡，见证其他人为了雾清的死而崩溃的模样，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所想，就连他自己也是靠着意念支撑。

　　只要雾清开心，让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所以啊，请你不要再流泪，不要再悲伤。

　　这条支流干涸了，他挖好了另一条支流，只要时辰到了，雾清就会再次醒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再一次幸福的和她的师兄们生活下去。

　　雾清从昏沉中醒来，她躺在浅浅的水潭里，模糊中看见了搅墨站在她身前被天道惩罚的模样。身上的伤口没有留出血液，而是被黑色细鳞覆盖，一条条一道道黑色遍布全身，渐渐的那一身白被黑色侵染。他一步步往后退，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雾清醒来之后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不再奋力抵抗。

　　他跃入水中抱住了雾清，沉入了那并不深的水潭。

　　他在推开她，雾清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方的手在推着她往前。

　　雾清的身后冒出白色的光，或许那是一片雪地，看到这光时，搅墨把雾清用力往前一推，任由自己沉入黑暗。身上的白衣破烂不堪，挡不住他身体的异样，宽大而轻薄如蝉翼的黑色鱼尾在水中荡漾开来，逐渐阖上的眼让属于雾清的光在慢慢远去。

　　就这样了，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方了，以后雾清走上她的路，与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他累了，他好久都没睡个好觉了。

　　“啪”地一声。水里的声音传不太远，搅墨分不清这一声是从哪里传来的，直到感受到了水流从身边流过和手腕上的温热时，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雾清奔他而来。

　　黑发与白发，白色鱼尾与黑色鱼尾，在水中如轻纱飘摇。

　　雾清被推进那片光的时候，看见了很多东西。

　　一开始天道对她的制衡，或者说是……那时的她不懂事，以自己的血肉拯救贪婪的人类，如果不是天道，她早已陨落与人世间。早夭的命运，是对她的佑护。

　　搅墨的那些小心思，她全都知道了。她不怪他，也没什么好怨的。他没有伤害人类，也没有对人世造成什么大错，他只是太过寂寞而已。

　　所以当雾清看见搅墨一个人孤独沉入水底时，她心里想的是这次一定要把他带上。他那么笨，连去找她的方法都不会，那就让她把他带上就好了，反正她总是那么任性，总之她就是全都要。

　　雾清攥紧他的手腕，拉着他朝着光游去。

　　即将踏出光时，雾清回头看了眼气急败坏的天道，对它做了个鬼脸。

　　.

　　雾清醒了，在昏睡一年后，眼看着蜀山上下几千人要变成杀神，杀气笼罩全世界的时候，雾清醒来了。

　　雾清醒来的时候蜀山正在下大雪，她的房里一如既往的暖和，混清坐在窗前的榻上，呼吸轻微，似要乘鹤仙去。床头放着的是一只失去了香气的桂花，虽没了香味，花枝却依旧鲜嫩。

　　合拢的双手里，手心有濡湿的痒，打开手一看，是一只黑色的鱼。

　　“混清，”昏睡太久，雾清的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想弄出什么动静都是徒劳，嗓音沙哑，却一遍遍地喊着窗前的人：“混清，混清呀。”

　　在雾清喊第三遍的时候，混清倏然睁开眼，第一眼就是去看床上的雾清，可见他在这一年里重复这件事重复了多少次。当混清以为这次又是他因为太过思念雾清而产生的幻觉，在看到雾清含笑的双眸，听到她哑着嗓子再次喊了他一声后，猛地回过神来踉跄着往雾清那走了过去。

　　混清又老了许多，他距离百岁已经没有多远了，原本一个精神奕奕的小老头，不过匆匆一年，本就佝偻的身躯，又弯下了几分。混清仿佛更怕冷了，颤巍巍去握雾清的手一片冰凉，明明雾清这是最暖和的。手上的肉一点都没了，仿佛只有一层苍老褶皱似的皮包裹着骨头，微凉的泪水一滴滴落下，将雾清眼底的笑意砸成了一汪水。

　　“好啦，不要哭啦，混清你都那么大了怎么还哭鼻子啊。”雾清本想着笑着说出这句话，好让混清不那么难过，缓解一下气氛，却没想到说到后面，自己的声音都带了颤。

　　混清哭到一半，雾清察觉到手心里的鱼动弹了一下，仔细看了眼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连忙打住了混清毫不客气：“别哭啦别哭啦，混清快给我找个鱼缸来！”

　　雾清从来没养过鱼，整个蜀山上下也只有养吃的那种鱼的大缸，混清找遍张浩初的院子，也只能找到个大茶缸，倒了点清水把鱼放了进去。黑鱼一入水，就沉进了水底，鱼鳍舒动，趴着不动了。

　　雾清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鱼脑袋，转身给混清擦了擦眼泪。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风雪落入门扉的声音，冷风让雾清穿着单薄的雾清打了个冷颤，抬眼看去，站在门前的是满身憔悴与疲惫的张道一，在看到雾清后那双黯淡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

　　“……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