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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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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白月节前半个月,额吉就开始做起了一家人过年的新衣服。
说是新,其实不过是把原有的衣服拆了凑补成另一件。
来找我做活计的不算多,得了空便接过额吉手上的针线缝补。
月前找我来给袖口绣花的姑娘送了三张兔皮,额吉把它们制成了裘帽,说是这东西扛冬,让我们三个带着保暖。
我们三个。
思珩,那木汗和我。
没有她自己。
对母亲来说,这世界永远是可怕的冬,她的孩子们生活在冬里,她便每日忧心忡忡。
疑神孩子们饿着,疑神孩子们冷着,疑神孩子们冻着。
但只要知道孩子们好,哪怕她正经历着也毫不在意。
母亲的爱毫无条件,母亲从无坏心。
额吉把最后一件袍子缝好,我手里打得毛衣也收了针。羊绒软得像天边的云,针脚细密地透不过一丝风。
接过额吉替我做的冬袍放在一边,按着她坐下,千说万劝在里衣外穿上那件羊绒衫。
那衫前左肩处被我绣上了小小的河流图案。
是属于母亲的图案。
蒙古的年节总要杀羊。
约莫在这里才能真切体会到谪仙笔下“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快乐,酒碗撞得响亮,肉香伴着篝火。
冬的大漠间生灵寂静,只有人类在自颂狂欢。
伊德尔阿爸大概是他们那一代的孩子王。流水一样的酒下肚,仍有人挽着袖子要和他再干一碗。
那日苏也招呼着他们这一代的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痛饮。就连几个小的也被他们抱着沾酒尝。
炭笔在纸上飞快。这年代难得相机,我却总想留下些纪念。
“那木汗,招呼你媳妇也来,热闹热闹。”
“就是就是,那木汗,快去。”
那木汗转过头看向我,询问我意愿。
摆手想推辞,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打断,“城市里来的女人不能喝吧?”
调笑声此起彼伏,那日苏摆手欲制止,巴图他们也面色不虞地准备护短。
激将法向来管用。
站起身拿过那木汗的碗,斟满,直直碰上对面人的酒碗,也不等对方反应,一仰而尽。
再一碗,再干。
那群半大的小伙子几乎都是横着出的大帐。
酒壶里最的马奶酒喝空,空碗被抛在已经躺到桌子底下的激我喝酒的人跟前。
蒙语我说得不熟练,于是由唯一还算清醒的鸿格尔传达。
“我家三代都是烧酒的,40度的小米高粱酒。这课我教给你,别瞧不起女人。”
话里的调侃被鸿格尔出气似的传达了淋漓尽致。
扶着那木汗出门时,余光瞥见那日苏抚胸和巴图叨咕,“不怪以前那木汗说她可怕,幸好没惹她。”
出完气的鸿格尔还见缝插针地回他,“人不可貌相。”
“可怕”
好小子,在我跟前时嗫嚅着话少得可怜,人后这样编排我。
扶在腰上的指尖隔着棉袍掐起块嫩肉一转,疼的他倒吸凉气,捂着“伤处”嘶哈着跳远一步。
“可怕不是,我,只说你打奥很度时凶狠。”他步子轻盈,显然醉意掺了水。
“凶狠还不如可怕!”
丝毫没有放过那木汗的想法。
卯足劲追着他,两个人在亮月雪野的广袤下逐赶打闹。
那晚像幸福敲在记忆里的节点,山石温柔,风雪温柔,皎洁空气里的尘土都温柔。
奶酒后劲大得惊人。
天地都盛进脑海。不堪重载。
我们跑累了,他一仰躺进雪里,连拽着我一头扎进他怀里。
乾坤旋转无尽,星汉穿梭徘徊。
庸常的心不受控的震动。
薄茧覆着的手穿过我指尖,十指相扣,摩挲着他被寒气皲裂又愈合的嫩肉。
“再唱一遍吧,给小妹唱的歌。”
甘甜的马奶酒也润色了他喉咙,喑哑中蕴着少年音色。
仰头看。
发梢沾了白雪,融在热气里,晶莹挂在鬓角。他熠熠生辉。
宏观的宇宙,微观烟峦下,我为他放歌。
那是乌兰巴托的夜。
是爱人的牧歌。
尾韵缠绵。
风吹浪动,煎盐叠雪地打在礁石上、涤荡在身上,波纹粼粼……诺大的草原怎么会有海?
朦胧揉过眼睛才得以看清。
——那不是海,是绚烂的爱。
长歌将尽,晚风怀抱月亮,良夜无尽,只有亲吻能延续浪漫。
不再蜻蜓点水。
唇齿相依,青涩掠夺着对方呼吸,眉目间咫尺距离,再近、再近。
最后近无可近,耳鬓相抵。
仍未喘匀的气音浩渺却肃清,岁聿云暮,一元复始的第一句,他说,“我们成婚吧。”
??
那宵的酒烧人,头晕脑眩、耳不聪目不明,只觉得千年万岁实在不必,为爱只活一夜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