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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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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黑色隔热服的消防员破开房门时,陆景和已经濒临昏迷的边缘。
尽管防毒面具很好地阻隔了浓烟,但过滤层同样令人呼吸困难,在氧含量越来越低的狭窄房间犹为致命。
有人将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抱走,沉甸甸的重量陡然一轻,陆景和本该松口气,他却下意识地抬手,想勾住女人无力垂下的手臂。
——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半途截住,男人低沉的声音穿透面罩,在余烬嘶嘶中格外分明。
“安心,先生,你们得救了。”
得救了吗?
可为什么此情此景那么像终幕,梅菲最后的话语又那么像诀别。
陆景和无法确定,所以他不敢合上眼。
落日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刻入最后的红云。
消防车与救护车刺眼的远光灯中,陆景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莫弈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中部,金边的细镜框反射着车灯光,从来一丝不苟的银发竟然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到眼前。
他本独自伫立在及膝的荒草中与什么人通话,见到被架出的两人,匆忙挂断电话。
陆景和看着他径直走向已经昏迷的女人,消防员帮他摘下了梅菲脸上的面罩,莫弈碰了碰她的脸颊,面色骤变,小跑着去救护车旁叫下了医生。
她怎么了。
陆景和想问,但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肺好像被压扁成一张纸,只能发出细若蚊蝇的声响,一片混乱中,无人听清。
莫弈似乎对众人喊了句什么,那声音笔直地错开陆景和的耳朵,让他连一个尾音都没听清,而身前本试图摘下他面罩的手一顿,重新将面罩按了回去。
她怎么了。
陆景和被架着肩膀,从一个人交给另一个人,好像一个大号的木偶。
可这动弹不得的木偶却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紫眸,如虎狼,如鹰鹘,始终偏执地锁着被团团围住的女人。
莫弈在人群中快步穿梭,一边连续拨通电话,一边不断与人解释。数人齐心协力将梅菲抬上了另一辆救护车,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车门轰然合上。
陆景和找不到她了。
他茫然地睁着眼,视线在被熏黑的白房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辗转,试图找出半点蛛丝马迹,宛如一只无人能见、无人可闻的游魂。
她怎么了。
年轻的护士指挥着众人将他也搬进救护车内,手忙脚乱地摘掉防毒面罩,再给他带上纯白的呼吸面罩。
充沛的氧气骤然冲进肺腑,如涸泽之鱼重又回到甘泉,陆景和的手指抽了抽,好像血液终于开始流动。
有人拉开门踩进车厢,不等他扭头,莫弈淩淩如冷泉的声音已经响起。
“结束了,陆景和。”
“闭眼休息吧。”
陆景和一时拿不准“结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直觉莫弈口中的“结束了”不止指今日的终结,而是另一种意思——一种对NXX的每个成员来说都值得狂喜的意思。
可莫弈的声音太低哑,太疲惫,比起赢得胜利的士兵,他更像筋疲力尽的菲迪皮茨,只来得及告诉雅典“结束了”,便要倒地死去。
陆景和两唇微启,还想发问,莫弈温热的手却先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先休息。”
他轻声道。
也许莫弈出口的话拥有魔法,也许他能成为有名的心理医生就是靠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陆景和想。
否则为何他一听到这句话,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席卷全身的倦累拖入沉眠。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躺在医院干净整洁的单人病房里,消毒水仿佛腌入了味,弥漫在每处角落。
莫弈正坐在床角的小桌边敲键盘。
“醒了?”
他语气平和地问,手上动作没停,如同他们在NXX基地工作时每次平平无奇的寒暄。
陆景和按了按眉心,将所有烦躁的心绪压下,几乎用尽自己最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梅菲在哪里”。
“梅菲……和海奥森的人有联系。她不能信任。”
他从焦急与担忧组成的狂乱海啸中抽身而出,攥紧最后的理性如攥紧救命稻草,尽量体面地开口提醒。
理性,精密的理性,冷静的理性,坚固的理性。
莫弈终于抬眼。
“陆景和,她能信任,不管她与谁有联系,不必怀疑她的立场。”
他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合上电脑,与陆景和坦荡地四目相对,好像准备进行一场郑重的谈话。
陆景和心头忽然一阵不安,他蹙起眉头。
“为什么?”
“如果你问她叛变的动机,我不清楚。也许你可以问自己。”
莫弈十指相扣,在颌下撑起。
“我给她看了你的《五月》。”
陆景和瞳孔骤缩,仿佛回到十年前,十几岁的少年被暗恋之人窥见了心思,紧张与慌乱一齐涌来。
过于青涩,甚至陌生。
他第一时间想问为什么,又想问你怎么会知道,还想问是什么时候,但莫弈的神情那么沉静,眉眼之中甚至含着哀伤,只消几秒,就把陆景和拖回沉重的现实。
良久的语塞后,他摘出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什么反应。”
“哭了。泪如雨下,从监控中都能分辨。”
哭?
陆景和首先感到不解。
怎么会,那是一幅绝对安宁的画,没有一丝悲伤。
但随即,他反应过来,懊恼地将五指插进发间。
疯女人,陆景和沮丧地暗骂。
他无地自容地意识到,早在梅菲见到画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还没明白的心动已经在她明镜似的眼里一览无余。
她完完全全看透了他,包括他藏在背后不敢示人的脆弱,和含在舌底不肯出口的温柔。
那根本是一幅明目张胆的表白,就该立刻挖个坑埋进土里,直到腐烂也不要再见阳光。他究竟为什么会将它发表,如同偷情者大张旗鼓地将昨夜欢愉对象褶皱的衣衫晾在窗口。
愚蠢透顶。
可能他也疯了,陆景和崩溃地想。
一股莫名的羞耻席卷而来,他自我封闭的时间太长,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对人袒露心意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或是五年前?
太久了,名为“得体”的衣衫好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坦诚地告诉他人“我爱你”变得像裸奔一样难以接受。
可陆景和惊恐地发现,后悔莫及和羞愤欲死两种情绪来回拉锯之下,竟还伴随着丝丝澎湃的狂喜,令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陆景和难以自控地想。
光是这么想想,他与梅菲之间的距离似乎就拉近了一大截,从忽远忽近变得触手可及,甚至让他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已经碰到她温热的身体,嫣红的嘴唇,还有烈日一样的眼睛。
但凡他还有一点理性,就应该及时止损,趁早将自己从越陷越深的漩涡中拉出来,退回警戒线外安全的区域,随时可以全身而退的区域。
理性!对于从猩猩长成的人类来说,对于从古至今都没学会独行、从来渴望亲密无间的灵长类来说,这个词竟然逐渐成为褒义,多么可笑。
荒谬的理性,可笑的理性,该死的理性!
梅菲的嘴唇在他眼前一张一合,双眸或睁或闭,手指变成枝条,从脚踝往上,缠住了他的身体。
如同伊甸园里蛇,诱惑着他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摘下朱红的禁果。
“为什么要自我束缚呢?”
纯白的枝叶攀附在他耳边,借着风轻声问。
所以他沦陷了。
全境溃败。
陆景和一把拔掉手上插着的针管,径直跳下了病床。
“去哪里?”
仿佛早有预料,莫弈不慌不忙地问。
“找梅菲。她在哪间病房。”
“她不在医院,在宁和。”
陆景和穿鞋的动作一顿。
仿佛时间凝滞,好久好久以后,他才缓缓抬起头。
“为什么在宁和?”
“因为她戴的面罩过滤器里,根本没有过滤层。”
莫弈仍旧端坐原地,他垂下眼帘。
“这就是我说能够信任她的原因,她已经交了投名状。”
“就是你的命。”
陆景和眼角抽了抽,他想起梅菲止不住的轻咳。
怪不得。
“……我的命?”
“她救了你,以自己的命相换。她点燃的药物中混有一种神经毒素,不可燃,耐高温,具有挥发性。她吸入了很多。”
陆景和松开自己系了一半的鞋带,有一瞬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但和印的陆总很快恢复冷静,迅速梳理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有条不紊地将鞋穿好。
这是一个计中计。那个没有过滤层的面罩本是为他准备,梅菲以此得到海奥森的信任,她承诺会消除陆景和这个绊脚石,代价是交出硬盘为诱饵。
他唇线绷紧。
真是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骗子,聪明又残忍,像狡诈的赫尔墨斯。
除非她自愿向谁忠诚,否则哪怕将她动弹不得地钉在十字架上,也难保她不会用花言巧语致人死地。
人人都想得到她的心,可她如此精明,怎么会让自己吃亏。
一颗心换一颗心,公正公平,无可指摘。
起身望向莫弈时,他已经想通了所有,目光寒冷如刀。
“你利用她?”
莫弈坦然承认:“是。眼下的局面,为了赢,我只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陆景和攥紧拳,眼里燃烧着肉眼可见的怒火。
“陆景和,别忘了,最初是谁只想除掉她泄愤。她不是蔷薇,我与她并无感情,也不需要顾忌芯片操控的人工智能的人权,这是事实。”
莫弈推了推眼镜,针锋相对地与身前的年轻人对视,金眸锋芒毕露。
“她不是……”
陆景和不假思索地开口。
“是或不是,宁和的脑芯片检测仪已经研究成功,她现在就在宁和,你大可以用检查报告反驳我。”
莫弈打断他,将电脑收回公文包,自顾自站起。
“她感染的毒素似乎与夏彦是同一类型,但侵染更快、毒性更强,宁和只能保守治疗拖延时间。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与其留在这里与我争吵,不如赶紧去见她。”
陆景和额上青筋直跳,却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别将怒气发泄到莫弈身上。他不是傻子,分得清真正的罪人是谁。
他既暴怒,又茫然,像一只因走投无路而龇牙低吼的狼。
古板单调的白色病房内,空气仿佛一点就着,莫弈沉默地走过他身侧,直到门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踟蹰许久,莫弈似乎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道歉毫无意义,并且非常混账,但……我没有想到她会使用这么激进的方法。是我计划失误。”
“我很抱歉。你可以恨我。”
陆景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知道。如此狠毒的手笔,当然不是出自莫弈之手。
莫弈或许冷酷了些,但还没有那么恶劣。主谋另有其人。
陆景和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梅菲似痴似狂的话撞进他的脑海,撞出肝胆俱裂的回响。
“我爱一个人时,愿意为他拿起枪决斗,愿意为他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愿意抛弃家室与他私奔,愿意为他写成千上百首诗,也愿意为他躺上火车疾驰的铁轨。”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捧着她血淋淋的耳朵。
她亲身示范,不管对方是否想要,也不管对方是否需要,她都要偏激地献上耳朵,以此宣告自己炙热的爱,以此为烧红的烙铁,给所爱之人打上烙印。
“你是我的了。”
他仿佛已经看见梅菲得意洋洋的脸,那个疯子压根不在意自身死活,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你是我的了,陆景和。”
她会兴高采烈,像赢得决斗的骑士。
只要你还活着,你每一次照镜子,每一次看见自己,每一次意识到自己活着,都不得不想起我。
你的眼睛里刻进了我的名字,你的心脏里留下了我的污血,你是我的了。
如此截胫剖心般的凶残,比古代的暴君更甚一筹。
暴君只要求奴隶的身体,她更贪婪,她想要奴隶的灵魂。
而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唯有俯首臣服,任由烙铁按在额上,烧出钻心彻骨的灼痛。
终究玩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