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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梅菲第三次惊醒,时间已是午夜。

      她曾专门查阅过夏彦不得不忍受的神经痛究竟是什么感觉,阴差阳错,现在竟然有了亲身体验的机会。

      折磨她的疼痛以撕裂痛为主,好像有技术拙劣的医生在不断用手术刀剖开她的腹腔,将内脏乱翻一气,疼得梅菲整个蜷缩起来,像只被扔进油锅的虾。

      病房里的温度被空调恒定在26℃,她却早已汗流浃背。

      梅菲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自己坐起,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床头的镇痛药片。

      按照医嘱,她一天只能吃两片,而她今天第二次醒来时,因为疼痛难忍,偷偷多吃了一片,导致现在不良反应发作,她的眼前彻底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

      再吃一片……不,半片,半片应该不会有事。

      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心口传来,让她想起童话故事里剜人心脏的桥段。梅菲粗重地呼吸几次,狠狠扯住了病号服的领口,力气大得几乎把纽扣绷断。

      她伸手在床头柜上胡乱地摸索。

      “不能多吃,这种药物服用过量会导致肾衰竭。”

      男人低沉的声线让梅菲吃了一惊,她猛一回头,才发现面向花园的窗边,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站着个人。

      那人靠在窗上,背光,垂着头,身影修长又高大,用她雾蒙蒙的视线看去,和窗外林立的松木几乎一模一样。

      陆景和?梅菲眨眨眼,希望眼皮能像雨刮器一样刷掉眼前的雾霭,好让她看得再清楚些。

      可惜事与愿违,她连自己近在眼前的手指都无法看清。

      梅菲第一次后悔下午不该多吃那片止痛药。

      “怎么不叫醒我,喜欢看人睡觉?”

      她语气轻快,费了好大力气,才避免了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

      但是陆景和听得出来,从她骤然断开的音节与生硬涩哑的嗓音之中。

      他因此也感到痛苦。

      并非安慰他人时常说的体贴话,而是确有其事的痛苦着,好像他们的灵魂已经互通,如同一根藤条上长出的果实,让他第一次知道“感同身受”能逼真到如此境界。

      他走向床边的小茶桌,将手中把玩的白色小药瓶搁到桌面,脚步缓慢,小心得像是怕惊醒了谁,又沉重得仿佛俄狄浦斯的自我放逐之路。

      “睡觉?你睡了多久?”

      话音阴晴不定。

      梅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回答。

      她一天里共醒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疼痛。与其说她在睡觉,不如说是药物导致的半昏迷。

      似乎意识到自己问话太生硬,叫人没法接话,几次沉默的呼吸后,陆景和缓和了语气,重又开口。

      “……和印投资了不少生物分子研究所,我会找到办法。”

      骗人。

      梅菲专注地仰着头,试图在自己朦胧的视线里描出他每一根发丝的轮廓。

      她噙着一个无奈的笑。

      夏彦的病拖到现在仍然无计可施,难道是你不想救他吗?

      梅菲迟迟不予回应,陆景和不明白她为何沉默。

      黑夜吞噬了她的影子,让床上静默的女人像一道来自过去的幽灵。

      陆景和不知道她是相信还是怀疑、喜悦还是悲伤,他甚至不知道她否还在。

      太模糊了,仿佛身处幻梦。

      而她只是一道因为太过寒冷而幻想出来的火焰,不久就将熄灭,甚至不存在于记忆中。如同二十四年以来被他遗忘的无数梦境一样。

      他想靠近、想一把攥住梅菲的手腕,确保她不会突然消失。

      却又不敢。

      他怕自己的动作再大一点,就会惊走什么、吹散什么,徒留抓不住的云烟。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触手可及。

      陆景和垂下视线,胸中涌起一阵焦躁。

      他的右手搭着玻璃桌面,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银戒,试图用它冰凉的温度安抚自己。

      寂静,令人绝望的寂静。

      “我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

      雕花铁椅被人拖动,在陶瓷地面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走?去哪儿,带我一起呗。”

      梅菲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她似乎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半跪在椅子上,勉强直起身子,汗涔涔的手指滑进陆景和的指间。

      “陆总,缺挂件吗,随身携带、只会混吃混喝的那种?”

      梅菲笑嘻嘻地,另一只手搭上了陆景和的肩头。

      她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浑身水淋淋的湿透了,呼出的空气比仲夏的滨海城市更潮湿,更灼热。

      疼成这样,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陆景和一阵语塞,眼看她飘飘忽忽地就要往后倒,连忙扶住了她的肩。

      “但你的病……”

      “反正待在这里也没用,自我安慰而已。病房太闷了,带我出去玩吧。”

      陆景和半晌没答话,无声抽回了被她牵住的右手。

      梅菲好气又好笑。

      她知道这人又开始了他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责任一个人揽完。

      陆景和,怎么会有你这号活菩萨似的艺术家。

      “陆总,麻烦您,弯个腰。”

      陆景和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顺从地倾身。

      梅菲搭在他肩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到颈后,觉得好玩一样,指尖绕起了他的发丝。

      “哎,这个身体真不方便。你也太高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调侃道。

      因为疼痛而止不住的轻声喘息像一尾尾浪花化作的小鱼,前赴后继地跃出海面,撞上滩涂,将深海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带给金色的细沙,然后融进它的身体,再不分此彼。

      仿佛回到万年前,百万年前,数亿年前,宇宙大爆炸以前,不同的质子还没有各自抱团,不同的原子还没有泾渭分明,世上从未有过固液之分、海陆之分、男女之分。

      她吻住了陆景和。

      陆景和绅士地半扶住她肩头的手指很不绅士地骤然收紧。

      湿润的鼻息缠绕交织,陆总僵成了一尊大号的石像。

      方才分走他注意力的重重思虑通通被紧急叫停,大脑中130亿个神经元全被敲锣打鼓地叫醒,为当下正在发生的意外事件惊慌忙碌起来。

      应付此情此景已经相当吃力,可更要命的是,肇事者虽然毫无经验,却是个不仅富有探索欲,还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

      陆景和的嘴唇柔软又温热,让梅菲想起童年时家中女仆为了模仿西餐,自制的中式布丁,或者说西式鸡蛋羹。

      最初的唇瓣相碰后,她很快不满足于单纯的接触,无师自通地含住他的下唇,一会微微吮吸,一会用齿尖轻咬,咬得很小心,确保不会使人受伤,像只遇见新鲜玩具的幼猫。

      作为人体最精密的部分之一,唇上百万个神经末梢尽职尽责地工作,过于敏感地将她每一个微小动作带来的刺激无限放大。

      陆景和喉结无声滚动。

      直到梅菲好奇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掰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好了,我……咳,我去跟医生说一声。待会来接你。”

      意识到自己声音哑得可疑,陆景和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他松开紧紧抓着梅菲肩的手,似乎想后退。

      梅菲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

      “疼。”

      她说。

      没有添加任何使其更为逼真的修饰词,或者夸张的动作和声音,只有这一个字。

      因为这是她此时的真实感受。

      遍布胸腹的锐痛像有人连捅了十几刀,仿佛被奸/杀后遗弃在荒野的少女,如果还没有人拥抱她、如果还没有人靠近她,她便只能凝视着天上的星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血液流干,然后尸体分解、飘散,成为星子的一员。

      她牵住了陆景和的衣摆。

      “不让我吃止痛药,总得给点别的当做安慰吧,不然我要疼死了。”

      梅菲笑道。

      她鬓边和额前的碎发都被粘湿,缕缕贴在白净的皮肤上,因为剧痛而面颊潮红,道道冷汗顺着颌骨流下,在下巴尖汇聚成一滴,隐约反射着窗外柔和的灯光。

      即便如此,她的眼里也没有痛苦,还有通常总是伴随着痛苦的暴躁、仇恨与焦虑。

      没有,一点也没有,那里面空空荡荡,尽是令人心碎的孤独。

      仿佛一只形单影只的海妖,独自盘踞在远洋的礁石上,日复一日地向往来水手哼唱她所能想出的最动听的歌谣,期盼着有朝一日,会有谁愿意为此驻足。

      而陆景和发现自己无法成为英雄奥德修斯。

      因为如果听到这样的歌声,不管魔女喀耳刻如何警告,不管等待他的是触礁溺亡,还是成为她的口中白骨,他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寻着声音找去。

      “……啧。”

      陆景和一把抱起还跪在椅子上的梅菲,将她放到茶桌上,然后迅速拉走碍事的椅子。

      如同终于松开颈圈的狼,野心勃勃,气势汹汹。

      他从身后揪住她的长发,使她不得不仰起头,而右手找到她的手,不容抗拒地分开她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插/进去,按在冰凉的桌面上。

      占有欲,汹涌的占有欲,叫嚣着要得到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的占有欲。

      他攫取住垂涎已久的唇舌,几乎将她咬出血。

      属于陆景和的气息铺天盖地,无一不在强势地向梅菲宣告,你是我的。

      你不可以感到孤独,不应该觉得疼痛,更不能染病、受伤、离去、死亡,因为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所有物,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私自痛苦。

      我不允许。

      梅菲闭上眼,任由他为所欲为,肆意留下标记,任由淡淡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不知过去多久,因不安和恐惧而格外狂躁的小狼总算发泄完怒气,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梅菲的头发,转而温柔地扶住她的腰,右手也放松了钳制,却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嘴唇。

      这阵厮磨堪称缱绻,两人心绪都平和安宁,情/欲的潮水仍未完全褪去,但已经隐约露出了其下更加坚实、更为壮观的堤坝。

      梅菲觉得相当神奇。

      她这一生习惯了冷眼旁观,从未与人如此接近,连想都没有想过。

      信任,依赖,寄托,情爱,都是在她尚未懂得何为人际关系之时就已经被证伪的东西,她不会让蒙骗过母亲的谎言再欺骗自己。

      她对人类寻找伴侣的行为嗤之以鼻,她训练自己与孤独和平共处,就连她终于无法忍受孤独时,也选择了强盗的办法。

      去完完全全地占有某个人。

      可是陆景和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时,陆景和温存地舔舐着他刚刚咬出的伤口时,陆景和的手掌包裹着她、并逐渐暖和起来时,她清晰地察觉到某种伴随她至今的障壁消失了。

      她好像忘记了陆景和的身份,他的长相,他的年龄,甚至他的性别。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是年富力强还是垂垂老矣,不在乎他是倾国倾城还是丑陋可怖,她甚至不在乎他是男是女。

      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年老还是年少、是高尚还是卑劣、是男还是女。

      她只是感觉到两个存在,或者说灵魂,不受定义的灵魂,完全平等的灵魂,正水乳交融,难分你我。

      他们各自跋涉了好远好远啊,才终于遇见,他们慎之又慎地彼此观察,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最后如履薄冰地走向对方,带着随时掉头逃走的怯懦。

      可是等到他们终于丢盔弃甲,裸露的指尖相碰的一瞬间、赤诚的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某种排山倒海、难以言喻的舒适与安全感油然而生,几乎令梅菲困惑。

      安全感产生的条件竟然如此廉价,只是另一个灵魂的拥抱?

      不管对方是贫是富、是美是丑、是强是弱?

      仅仅只需要一个?

      陆景和最后在她唇角啄了一下,终于放开了她的身体。

      “等我。”

      他将梅菲抱回床上,低声嘱咐,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握着梅菲的手又捏了捏她的指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梅菲知道他是真的不舍,因为她自己也在属于陆景和的温度消失的瞬间,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留念。

      她听到来自灵魂的回答。

      “对啊,灵魂就是如此容易满足。”

      “仅仅只要另一个灵魂的拥抱,就能成为它永恒安眠的家园。”

      如果这不是又一个来自恶魔的残忍欺骗,那么梅菲只能将它理解为神迹。

      她竟然花了十二年时间才明白生命,又多花了八年才理解爱。

      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梅菲呆呆坐在床边,良久,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滚落。

      她好像一个独自在风雪里远涉了成千上百公里的旅人,终于见到家乡飘扬的旗帜。

      那一瞬间,伴随她数十年的孤独、几乎成为她人格一部分的孤独,竟全变得不堪忍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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