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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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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鸣山上拨云见日。
赫赫炎炎的白光中,大步流星走出一人。
仅凭身型,雪娘便知那是颜麟书,失而复得的莫大喜悦难以言表,她转身背靠界碑滑坐在地,捂着脸喜极而泣。
但她忘记自己并不曾收起天眼,以至于落鸣谷那边发生的一切都还近在咫尺。
“少宗主。”耳畔响起的男声熟悉,又陌生。
雪娘的哭泣戛然收声,扭头越过界碑望去,立于怀渊身前抱拳施礼的确是颜麟书无疑。
是她听岔了,她的心颤巍巍地落回一半,孰料怀渊缓声却道,“宋将军。”
上界都传怀渊上神的嗓音殊胜绝艳、盛雅如钟,叫人过耳难忘,可他寥寥数言,于雪娘而言,却似一钟杵硬生生怼在她脑仁上,震耳欲聋叫人发蒙。
宋将军,她认识的宋将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以金阙令相赠等她“浪子回头”的殿前神卫大统领宋俨。
她双目空空,那厢之人亦似同她心有感应一般,扭脸望了过来。
身披虎吞山文甲的“颜麟书”,从上元前夜的梦中走出,可再定睛细瞧,那张朝夕相对的容颜分明就是宋俨的脸。她修为远不及他,他有心蒙蔽,她确实无法识破他的幻术。可容颜易改,习性难更,她从未深究过为何总能在颜麟书身上感受到莫名的熟悉感。
雪娘猜不透,她印象里只会尽忠职守的铁面上峰,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纡尊降贵下凡来?难不成是因情劫难过,需要相熟之人给他提供便宜,才勉为其难地选了她?若真是那样,他为何不直说,难道她还会拒绝不成?!
这个念头一出,雪娘先骇了一跳,忍不住在脑瓜子上敲了一记,怎么就不能拒绝?!
宋俨的视线一直没从她这边移开。
“宋将军既已归位,往下有何打算?”
“姚山土地不知所踪,宝轮教余孽尚在潜逃,末将想留在此地,追查到底。”
哪怕知道他只是奉公回禀,可听到他说“留在此地”时,雪娘的心还是不能自已地跃了跃。
怀渊颔首,看似很随意地道了句:“宋将军跟崃山土地是旧识?”
“许久之前曾与她有过并肩之谊,如今她是末将的结发妻子。”
雪娘如雷轰顶,这张公吃酒李公醉的糊涂账都还没算清楚,她又羞又恼,怎么就成了他的发妻了?!心中忿忿,一时没忍住冲口而出,“胡说八道!”
“宋将军可不像妄言之人。”
头顶出其不意落下一道戏谑,雪娘呼吸一滞,空炁(qi)中显见多出陌生的气泽,她扶着腰从地上站起来,缓缓转过身,但见不远之处,立着两尊大神。
怀渊雍容闲雅地向她发问:“宋将军哪句是胡说?”
“小神自有夫,姓颜,名麟书,与他何干?!”雪娘破罐子破摔地用下巴指指宋俨。
“上界下凡自是不能用本名,此一行在文昌宫亦有案可稽,桩桩件件,不容置疑,你都是我在凡间明媒正娶的妻。”
三万余年未见,雪娘简直要与他刮目相见,过往那个敦厚寡言的殿前将军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
“咦?宋将军,你这不是也知道,我只是你‘在、凡、间’的妻,如今你既已归位,前尘往事就作不得数了……”
“谁说作不得数?”无独有偶,宋俨断口否定她的同时,不曾想怀渊也开了口。
宋俨一张俊脸终于又板回雪娘记忆中的凛然貌,“一方土地做了三万余年,竟连如此浅显的律条都不知!神界婚配从来都是择一而终,否则下界一遭便换一个伴侣,岂不□□?!成何体统!”
他一动气,倒叫雪娘腹中一向乖顺的孩儿扑腾起来,雪娘忍不住扶着肚子,额际冷汗涔涔。
眼前一幕倒叫怀渊触景生怀,了然地与宋俨附耳道了句“恭喜”,随即化光离去。
和光恍恍沉沉,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元神出窍,她明明记得自己摔得昏死过去,甚至还记得闭上眼的前一刻她才想通花柰妆容的妖异之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怀渊,也“听”到了他所诵的安魂咒。
她会不会也是他要安抚的魂魄之一?
一想到自己还是没捱到双亲出关的那一日,莫名的难过就跟散落风中的飞蓬一般,随风四起。
“收心!”
随着一道再熟稔不过的训诫落下,混沌拨开,四下里一片光亮,怀渊就在她身前三尺处盘膝静坐,和光虽不明身在何处,但瞧见他在,心便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隐隐地,还有一丝雀跃的欢喜。
“据传六丁神火之猛厉,是连观音大士玉净瓶中的杨柳枝都能烤干。可依我看,也不过尔尔……”怀渊缓缓睁开眼,“怎就没见把你脑子里的杂念烧干净?”
和光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呵呵干笑两声,“但凡雪娘再早一刻给上神传信求助,我也不至于挨那一顿烟熏火燎不是。”
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都不吱声也就翻篇了,可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传信’。”怀渊神意自若地微微颔首,在她面前摊开掌心,讨要的东西不言自明。
和光抿唇,掀着眼睛瞪他片刻,确认没有还价余地,才极不情愿地从袖袋、腰带里抠搜着往外掏,掏一枚上交一枚。
望着手中越垒越多的龙鳞,怀渊惊讶之余更觉啼笑皆非,“打哪来的?”
“就……就是在……你的池子里摸到的。”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
和光甩甩两袖,表示交干净了,但她不知道的是,龙鳞自有光华,修为越高,麟光越耀眼,但也只有龙族才能看到。此时此刻,她自以为藏得极为隐秘、也是她最喜欢的那枚炫紫色的水滴形龙鳞,就很惹“龙”注目地贴在她胸口熠熠放光。
怀渊耳根灼热,迅速移开视线,五指一拢,掌心的龙鳞顿时消失不见。
“我的鳞甲会随我修为的精进蜕旧生新,并非什么稀罕物。况,六界内能引紫雷者不计其数,若你的法子管用,岂不人人皆可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辞顺理正,和光的失望悉数挂在脸上,但脑子一转,陡然察觉到前后矛盾之处,“可上神刚刚并未否认是雪娘传信于你……”边忖边道边抬眼,一瞧怀渊好整以暇的神色,她立时反应过来,不由忿忿,“就为讨回‘不稀罕’之物,堂堂上神竟也使诈?!”
怀渊似笑非笑,“既然还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何不一开始就向我求助?”
和光摇头,一脸正色,“从前阿爹教我打理铺子的时候曾说,日后行走生意场,应酬总归在所难免,要想不吃亏,打从最开始就不是筹谋如何逃避,而是须得知道自己的酒量底线在何处。一通百通,星辉虽暗,不借月华,我初列仙班行走六界,不能因为上神对我百依百顺便有恃无恐,事无巨细都借上神之势,总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做不到什么。”
和谦安真的将她教得很好,怀渊愈发对她刮目相看,凝视她许久,才恍然回神道:“如今你那闺中姐妹夫妻重聚,这边的公务也都会有宋将军从旁辅佐。你呢,接下来有何盘算?要不要……”先随他回轩辕。
哪知脑中装了太多事的和光非但没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反倒是因为想起另外一茬而亟亟打断了他,“上神,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怀渊拿她毫无办法地抬手示意她讲。
“我跟雪娘都没想到,那裴二公子竟搬来了章家军,就凭这劳苦功高,他无论如何也能被裴家重新接纳……”她觑着他的脸色,“上神,裴闵喊你长兄时,你为何不否认?”
怀渊反问,“为何要否认?”
和光不明所以,“可莲世中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岂能跟现实混为一谈?”
“你可听过佛家一念见三世的说法?一昼夜,有三十个须臾、数百万刹那,其间便萌生出数百万之闪念。每一闪念为因,又会引生迥然不同的果,这不计其数的因果相连,便构成世人眼中的一个又一个所谓‘轮回’。或许,裴骘正是我某一刹那动念幻化出的果。裴闵对他兄长的思念为善因,善因当得善果,冥冥安排我在那种时刻出现在他面前,也自有因果法则,何需我纠结旁些无关紧要的,顺时施宜便是。”
和光心念微动,似懂非懂,他突然倾身过来,拍了拍她的头顶,“庸人往往在结果不尽如人意时,才会质疑过程中的选择,可如果跳出五行三界就会发现,也正是因为每一刹那都在作抉择,结果根本就无从把握。”他的话就此顿住,神色含深地看进她眼中,“同你讲这许多,我其实是想说……”
费这多口舌,他其实只想绕回到他同她的关系上。
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和光望着眼前这张神颜,一度与之朝夕相对,甚至触手可及,可不论在哪一世,他又是什么身份,她都不得不承认,她见之欢喜,不见思念。
沉默中,鬼使神差地,她真就抚了上去。
温热、干燥,甚至还能感知到皮肉下的棱角,这一刻,王苏木对裴骘的感情得以被唤醒,春潮般汹涌。和光醍醐灌顶,终与他心意相通,为他没有明言道尽的话动容,“倘若不去想结果呢……”
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怀渊抬手覆在她手背之上,紧紧握住,“那就把握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