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1
我进宫那年,已年满十八岁,按内廷大总管的话说,是一位老姑娘了,若非贵妃娘娘青眼有加,随身侍女这等好差事是断然轮不到我头上的。
贵妃娘娘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是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可贵妃娘娘心尖尖上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征南大将军萧寒。
2
萧寒捡到我时,我正在朝花集下等妈妈。
那一年的秋风起的格外早,天刚亮,妈妈带我去朝花集买布匹,她要给阿爹和弟弟做几件新衣裳。阿爹清晨醒来时多半脾气不大好,他脾气不好时喜欢打妈妈,妈妈躲得快的话,他就打我。我今早运气不好,吃了打,抱头鼠窜下沾了一身的泥灰,手和脸上也没能幸免。
妈妈说我进到集市里面会弄脏别人,容易再挨顿打,叫我等在外面。她塞了我一把刚落熟的花生和两个馒头,拍了拍我脸上的土,转头走进了早间集市的人潮中。
妈妈说饿了就吃花生,吃馒头。
她这一去便去了很久。
太阳很快落山了,明月悬在天上,冷冷地照彻人烟散去的集市。现在没人会嫌我脏了,我壮起胆子跑到布庄门前,关门了,妈妈也不见了。太阳升起后,人群渐渐回来,依然没有妈妈的身影。
馒头只剩半块了,凉了,硬了,有些发馊。嚼不动也咽不下,像石头一般哽在喉间。
不远处忽然传来争吵声,夹杂着似曾相识的压抑哭啼,像极了我被阿爹打骂时,不敢发出声以免惹来更多拳脚的抽泣。
那是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可惜也灰头土脸的。灰头土脸的漂亮女孩正在被她爹商量着卖给青楼,她爹看起来对价钱不太满意的样子,正在极力地讨价还价。
她缩在一旁没有发声,咬着嘴忍着泪,紧握的拳像半块冷了坏掉的硬馒头。
我远远打量着她,她也看见了我,我们仿佛对着镜子照见了自己。
刹那间,灼灼烈日烧起一盆热血浇在我头顶,我想到说书人口中御敌无数,七进七出的杀伐将领;想到飞檐走壁,扶危济世的仗剑游侠。他们仿佛从话本中纷纷现身,金光照世,化作浩然正气注予我力量。
我的心是飞起来的,带着我的脚悄悄地腾挪过去。
可惜话本子里的英勇事迹没有发生,老鸨身边的小厮眼尖地发现了我,商人顿时喜不自胜,以为女孩的阿爹卖一送一。
谁也没见过这么大便宜,皆是一愣。
幸而我反应快,抓住女孩的手拔足狂奔。
烈烈秋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撕开穷途末路之人的贫瘠脊梁。我越跑越快,胸肺间呼吸灼热,隐隐作痛,却有股说不出的快意。
跑了不到三条街,被抓了回来。
回来时女孩的爹走了,老鸨和小厮也走了。
只有一位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腰坠蝶纹玉佩,看起来非富即贵。他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像深海湖底落出水面的仙人,偏插进人间喧闹的一隅。
「你们两个以后,便跟着我吧。」连声音也低沉悦耳。
我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卖身契,警惕地摇摇头。
「我不卖的。」同时紧了紧抓着女孩的手,「她也不卖!」
「我既不开戏班也不开花楼,你无需卖艺,更无需卖身。」他蹲下身子与我平视,眸中含笑,「我观阁下方才身姿英勇,敢问小女侠芳名?」
「小蝶。」我说,「我叫关小蝶。」
「关女侠可有去处?」
「……没有。」
「你的馒头馊了,我那里有很多馒头,每顿都吃得饱。」
我的肚子配合地发出一声哀鸣。
「镇上有许多同你们一样的孩子,他们身陷困境,无力逃脱,正等待一位救世侠士从天而降,小关女侠可愿出份力。」
「救出来后他们能去哪里?」
「去我那里。」
「你那里……每个人都能吃上馒头?」
「每个人都能吃上馒头。」
这哪里来的暴发户,我扬起头问他:「你叫什么?」
「萧寒,字梦之。」
「哪个梦?」
「一梦南柯的梦。」
那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只觉得很高深:「到你那里,可以识字么?」
「你想识字?」他说,「为什么?」
「识了字可以考状元,考了状元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他笑了,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我是个好孩子。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你可愿帮我。」他说这话时,长日高空下的暖阳栖息于他澄澈的眸中,仿佛装了一片河清海晏的盛世天光。
他一定是阿爹口中「状元村」的人。我跟着他走了。
3
内廷总管传来皇帝旨意,贵妃娘娘今日留宿雍和殿。娘娘听后面色淡淡,留于皇帝寝宫同塌而眠的殊荣她已不知享过多少回,好似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总管走后,娘娘轻瞥间递了我一眼色,我心领神会,俯首退出了雍和殿。
回到贵妃娘娘的朝确宫,洒扫侍女向我矮身行礼:「姑姑,您要的纸研已经备好。」
没错,我进宫不满半年,因侍奉贵妃颇为得力,最近刚升了掌事大宫女。
身处深宫,难免遭人眼红。可惜眼红也没用,娘娘身边侍奉的人总是来了去,去了来,无人能真正替她分忧解劳。
娘娘在前朝担了些不大好的声名,诸如怙恩恃宠、专横六宫等,皇帝力排众议,仍独爱娘娘。有这份真情与共,娘娘自然全身心扑在皇帝身上,哪里还有多余精力给予下人们宽待。奴婢们谨小慎微,娘娘的一个眼神便能令她们跪地连连磕头,至于神色中到底是何意,则万万不敢多加揣测。
可娘娘是需要手底下的人给她做事的,而不是站在一旁不敢大声喘气的。
我生来有些鲁莽的英勇,善于第一时间领会娘娘眼色,未需她言明便开始行动,因此升职升得比较快。
我提笔拟旨,写完后交给身边的侍女。侍女看后吓得花容失色。
「这……这恐怕不妥吧,南宫美人刚进宫,仗责二十的惩罚是否过于严厉?传出去,对娘娘名声更加有损啊。」
我笑了,得帝王专宠的女人自古便没什么好名声,不过这样的说辞我也会。
「南宫美人冲撞贵妃娘娘凤驾,又在半夜里拦截陛下御辇妄图蛊惑君心,娘娘兼管理六宫之责,二十棍仗已是开恩了。」
侍女见求情无果,低声泣道:「就算不看南宫美人,也要看看南宫统领的面子,南宫大人毕竟是玉京的守卫军总领,对陛下忠心——」
我看着这个口不择言的侍女,挥手打断她的话,后宫谈论朝政是何等禁忌。她刚从南宫美人身边被调离,调来贵妃娘娘的宫中,然而她好像对自己为何会处在这样的境况一无所知。
我望了眼愈加迫近的天色,没有时间多加开导,冷声道:「娘娘恩慈,望南宫美人领记,去宣旨吧。」
侍女不甘心地退了下去。不一会,远方飞来信鸽停于案上,我再次提笔书写。
4
我会写的第一组字,是萧寒的字。
梦之。
萧寒拿过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字。
瑶光。
萧寒说:「以后你便叫瑶光。」
和我一同来的女孩被叫作叫玉衡。
萧寒带我们到离玉京城不远的琼兰山上,山中有一座建地极广的园子,叫作「赤叶馆」。馆中有八个和我们年龄、身世相仿的孩子。我们不仅被赐了名,还教识字、作画、下棋、琴艺、歌舞。
玉衡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她六艺俱佳,每季考核都是第一名,获得一众赞赏与奖励。而我很不幸的,次次倒数第一,气得教习先生们吹胡子瞪眼睛,大骂我天资愚钝,孺子难教。
玉衡从不嫌弃我,夜里悄悄爬起来为我补课,牵着我的手指在琴弦上一遍遍弹奏当天学过的曲。
有月的夜晚,我们趴上窗台,我拉着她的袖子说:「你叫我小蝶吧,我阿爹阿妈都是这样叫的。玉衡,你叫什么?」
她眼睫微颤,眼中映着空寂星河,分外寥落:「我叫玉衡。」
「我是说你本来的名字啦。」
玉衡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晚风也要枕着月色入眠,她细碎飘零的话语散在了风中。
「无关紧要了,你只要知道,你要叫我玉衡。我不会叫你小蝶的,瑶光,你最好不要再同旁人说这样的话。」
这夜的月是不圆满的下弦月,照拂着两个孤苦相依的孤女。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的考核,我成功从倒数第一晋升为并列倒数第一。
先生们满面愁容,大抵又在默念「朽木难雕」之类的词,碍于萧寒在场,点评稍有客气。萧寒也很客气,对我的作画和琴艺皆作出「尚可」的评价。
轮到最后一项歌艺,是我的薄弱项,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出场。玉衡在我前面,她歌声优美,婉转动人,不出所料引得一片赞好之词。下台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给我鼓励,我泄了气的心复鼓起些许无畏,遂开口放声高歌。
一曲未唱罢,满堂哄笑声。连萧寒也忍俊不禁,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
我一时羞愤,索性住嘴。平生第一次厌弃自己天生不辨五音,任凭后天怎样教导、训练皆无济于事。
考核过后,萧寒独留下我一人谈话。众人一一离去,唯有玉衡担忧地拉住我的手,按捺不住地要为我求情:「萧公子——」
萧寒见我们姐妹情深,难舍难分,颇有些好笑:「放心,这里没人会吃了她。」
我用眼神安抚玉衡,她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萧寒坐于堂前,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眸中笑意隐隐,仿佛还在回味方才荒腔走调的歌声。
我惴惴难安,想着被他扫地出门,露宿山野的下场,听说琼兰山中有野兽出没,山脚还有打家劫舍的土匪……
「瑶光。」他轻声唤我,挽住了我逐渐游走的神思。
「你不精琴曲,可有其它想学的技艺?」
我一喜,这话的意思是不会被赶走啦?
「学医如何?」
「我想学武。」
我们俩同时出声,我飞快地补充一句,「武功的武!」
萧寒闻言,莞尔一笑:「瑶光女侠不负初心,志气可嘉。」
他一定笑我又在做大侠梦,我没吭声,学着他的样子也给自己斟了杯茶,牛饮而尽:「妈呀好烫!」
「小心些。」萧寒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我的嘴角,无奈笑道,「果真是个不拘小节的女侠。」
我在萧寒慢悠悠的目光中试探性地舔了舔嘴唇,呼,还好没烫出泡来。
「那我刚才的提议?」
「可惜馆中并无练武师父啊……」萧寒略作沉吟,手指摩挲着茶杯。
「……」我黯然地垂下头。
「不过——」萧寒欲言又止,似有些为难。
「不过怎么?」我忙问,好像任何一丝机会都能指引我仗剑江湖。
「馆中的严药师倒是认得城中一位身怀功夫的侠士,可严药师的弟子回家奔丧去了,短时间内回不来,药堂事务繁冗——」萧寒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腰间的蝶纹玉佩,眼中无不是惋惜之意,「若是找不到替位的弟子来,怕是一时半会也无暇料理他事。」
这还不简单?「给他再找个弟子啊。」
萧寒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脸上,唇边漾起清浅笑意:「此意甚好。」
我后知后觉,原来他在这儿等我呢。
萧寒说:「你随严药师学医,便会有人来教你习武,可好?」
我想了想,这样也不亏:「好。」
5
早春的一天清晨,九重宫阙内的朱门后响起一声哀泣,新进宫的南宫美人因不堪受仗刑之辱,服毒自尽了。尸体被发现时衣冠不整,头发披散,唯有面色安详。
自戕乃大罪,宫人为免遭责难,一大早将尸身运出了宫。
据侍奉于南宫美人宫中的婢女们说,夜里屋中曾传来阵阵砸东西的巨响,伴随口中连番咒骂贵妃娘娘的言语,吓得他们个个低头不敢吱声,更不敢靠近。清晨走进屋内时,地上一片狼藉,人已经凉透了。
如今宫中人人自危,生怕消息传到贵妃娘娘耳中。
娘娘得宠多年,除了承蒙陛下喜爱,其狠辣手段更是令后宫中妄图接近皇帝之人惊惧胆寒。
南宫美人年纪轻,气焰盛,进宫时间又短,未曾了解这些宫闱秘辛,这不,落得个碧玉之龄香消玉殒的下场。
朝确宫内更是人人绷紧了皮,生怕触到一点霉头。
晌午,贵妃娘娘本在雍和殿陪皇帝一同用膳,京中护卫军南宫统领突然有要事觐见。皇帝不耐,抬起手就要赶人,还是娘娘劝说了一番才答应。
娘娘摆驾回朝确宫,膳房的人连忙重新备了饭菜,但娘娘神色恹恹,没吃几口便命人撤了,顺带遣走了侍奉的宫仆。
宫仆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只余我一人随侍左右。
娘娘走到窗边,拾起一柄剪刀,漫不经心地给窗边的一株白玉兰做修剪:「事情办妥了?」
我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南宫美人神色狠厉,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眼神中的愤恨,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回娘娘,都办妥了,无人发现。」
娘娘坦然一笑:「也对,你的医术和功夫,向来令人放心。」
我垂首立于一侧,目光落到娘娘的腰间,那里坠着一枚精致的蝶纹玉佩。
娘娘剪下一段坏掉的枝丫,拔掉上面的花骨朵,随手扬去窗外,「那是个性子倔的丫头,偏生不知怎么见了一面就被皇帝勾了心神,难为你费尽口舌游说她服下假死之药出宫。」
「一时情迷意乱而已。外面有她父兄,届时若开战,她终归是记挂家人的。」
娘娘停下摆弄花草的手,倚窗而望,眼中映着碧蓝旷远的天,流露出说不尽的艳羡。
「她此时应当已经出城了吧,真好。」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看她停泊于一泊朦胧春光中,其时有风拂过,梨花摇落,卷走重重宫阙里的一声叹息。
「她自由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自由呢。」
那片落花坠于她掌中,一身零落,满身离索。我心中酸涩,唤出那声多年未再叫过的名字:「玉衡。」
6
玉衡离开我的那一年,恰逢年中大旱,颗粒无收,百姓难以过冬,许多流民冻死在路上,冻死在载歌宴客的朱门前。
然而彼时的我们尚居安于赤叶馆中,远离乱世喧嚣,偷得片刻安稳。
正月月圆,雪霁初晴,我坐在苍梧树下的秋千架上,手里揣着刚出炉的绿豆糕,一边轻晃秋千一边抬头赏月。
萧寒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一袭白衣胜雪,恍若月光化作的仙人。
我的眼睛登时瞪得像铜铃:「你、你不是去蕲州镇压叛乱了么?」
也没听到班师回朝的消息啊。
「大军在路上,我快马提前回来了。」萧寒走近,我适才注意到他身上衣冠有些不整,眉梢滴落雪水,气息也乱了,想必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
萧寒瞥了悠游自得的我一眼,好像在说我还挺会享受。
「此事勿须声张。」
原来他是偷偷回京。
为什么提前回来,为了赶回来见我吗?我的心不禁跳得飞快,涌出前所未有的羞赧。
「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呢?」
萧寒挑眉,一路风尘仆仆并未掩去他身上的凌然气势。
「玉衡说我睡觉经常说梦话,有时候说往弟弟洗脸盆里放辣椒水的往事,有时候将师父罚写的医典翻来覆去念上三遍。」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除了吃东西的时候,它很难把住门的。」
萧寒哑然失笑:「你今日想吃什么?」
我献宝似的举了举手:「我今天有这个,绿豆糕,你要来块吗?」
萧寒从我手中拿走一块,放进嘴里,眉头倏然皱紧:「太甜。」
显然不太领情的样子。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傻子。」玉衡从繁忙的学艺中抽空为我做的糕点,特意放了多多的料盖住绿豆原本的苦味,旁人我轻易不舍得拿出来分享,真是个不识货的傻蛋。
萧寒听见了,曲指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故作吃痛地捂住头,刚要怒瞪,他走到身后轻轻推上我的背。
「你做的秋千?」
「玉衡帮我做的。」我说,「秋千荡得高了,就能看见更远的地方了。」
而不是只有这馆中天地。
萧寒勾唇一笑:「看来是想出门了。」
我点点头,当然想,来这里四年,从未再出去过。
以前不是没有央求过,萧寒向来是不允的,如今朝野动荡,皇权式微,各地诸侯群雄伺机而起,哪怕是皇帝坐镇的玉京城,都不如这易守难攻的琼兰山安全。
「既然如此,明日随我下山。」
秋千越荡越高,晚风肃肃刮过耳畔,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摇荡在悠扬山风间,雀跃得仿佛触手可摘云间明月,而明月落在他温柔眉眼,揉碎一池星河。
「明日卯时三刻,逾时不候。」
7
下山时,萧寒准备了一马车的重物,问他装了什么,他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并不影响我雀跃的心情,然而很快,这种心情随着逐渐靠近玉京而愈发黯然。
城门下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城中街道森然,集市萧条。天上飘下泠然雪花,整座外城裹在一片雪白寂静的银装里,连烟火也难寻。
我很快明白萧寒此行目的,我们走到一处灾民聚集区,那里临时架了一座粥棚,一位白胡子老爷爷正携家眷施粥放粮。
冰雪冻得他老人家面色通红,更显发须苍白,近与霜雪同色。
他看见走近的萧寒,面露惊诧,连忙施礼:「大将军——」
「方大人折煞草民了。」萧寒扶住他俯下去的身躯,沉声道,「我乃内城茶叶商人,感于方大人今日善举,携两位舍妹前来略尽绵薄之力。」
说完,他解开身上斗篷,接过老人手中的汤勺,为队伍中的流民一一施粥,他将随身物什尽送与人,只留下了那枚从不离身的蝶纹玉佩。
我和玉衡见状也参与进来。一边从随行的马车上取下物资,一边为身染顽疾的百姓略作诊治。
我心中燃起无能为力的哀伤,抑或是愤怒,更加投入地诊断、抓药,却也自知眼下的举动不过杯水车薪。
大齐沉疴难返,残雪凋零之处远非玉京外城的这东南一隅。
「姑娘家身子弱,早些回去吧。」暮色上涌时,老爷爷与我们作别,黄昏落在他弯曲佝偻的脊背上,落下一片萧瑟的肃穆。
他作了一揖,对萧寒道:「老朽在此替百姓谢过萧公子。」
然后他看到身边的我,慈祥地笑了:「好孩子,以后啊,要做个好大夫啊。」
要做个好大夫啊。
我一路默念着这句话,心底滋生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勇气。好像这一刻,才是离仗剑江湖的侠客最近的一刻。
那天夜里我辗转难眠,坐在院子的苍梧树下发呆,萧寒也在,我们一同坐在秋千上,盖着疏星淡月,断云新雪,听他讲许许多多的往事。
讲他年少从军,父亲战死沙场,却险些背上投敌叛国的罪名。讲他抵御外敌凯旋而归,却被朝内群臣结党倾轧。
讲老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御史中丞,御史台上的谏言堆得如山高,却从未等到圣上的纳阅。他一气之下将所有奏疏烧个精光,于是那座山,顷刻间便成了灰。
我望着满天星斗,思绪飘到很多年前,我跟着同村的孩子们,听隔壁村的孟老伯讲大齐开国以来的历史。
宣德盛世,昭明中兴。那时大齐昌盛,百业俱兴,便如头顶的星月之辉,也许是繁荣太久,容易使人忘记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我收回目光,看向萧寒,他乌眸如墨,像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玉石。
我知道无论说出什么,都不会是冒犯,眼前这个人,未尝没有手摘星辰之心。
「我很小的时候便听过这样的话,天象易变,星河逆转,大齐的气数要尽了。」
晚风凌厉而过,吹得树上枝叶簌簌作响,自悠远古老的岁月中阵阵荡开,蓄起迎接新的山风血雨之势。
「大齐的气数该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