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等待顾遄的信 ...
-
秦毓梦见顾遄了,他感觉自己游走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里,看不见四周的景色也找不到方向,雨水淋在他身上,他蹲在树下,浑身湿透了,只想着回家。
但哪里才是他的家呢?是安临一间小小的两居室,还是上海那栋早已被收缴的小洋楼?或者更早一点,是替他遮风挡雨、人与人摩肩接踵的那个桥洞?
有一个朦胧的身影从雾中走来,向他伸出手。
秦毓看不见他的五官,但他知道那是顾遄,顾遄是唯一会在他危难的时候朝他伸出手的人。他把手伸出去准备牵住顾遄,顾遄却和大雨一同消失。
阳光刺破迷雾照进树林,他感受到温暖笼罩他的全身,但不见了顾遄的踪迹,那个许久未使用的称呼又涌至他的嘴边,近乎呢喃:“舅舅。”
冬天感冒要治疗确实不太容易,开窗冬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关窗空气不流通,又闷得人难受,浑身冒虚汗。秦簉控制着开窗的程度,让那风更多地拂过床脚吹进房间,带走浑浊的空气又从另一边离去,就算是这样每次开窗秦毓还是需要额外搭上一张军用毯,薄薄的一层却有着不输棉被的重量,像是一张绿网,把洁白的蚕蛹紧紧抓住。
秦毓在安临县医院的病房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医生就下命令让他回家自己休养。
“这怎么能行?我哥……”秦簉据理力争,“我哥他病得可严重了呢。”
秦毓看着站在床边的医生,他已知道这医生姓于,大概是从上海调任过来的,又或者是在上海念书,反正开口总夹杂一些上海特有的俏皮话,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惺惺相惜之感:“侬勿听吾阿弟个闲话,伊年纪轻额,勿懂啥事。”
于医生眼中闪过一瞬惊喜,却还是用普通话回道:“感冒是小事,记得按时吃药,过几天就能好。”
出院时秦毓已经能下地自己走了,秦簉也就没麻烦孙得力来接,自己个儿跑上跑下办好了出院手续,搀着秦毓回家。
临走时和秦毓仅有一面之缘的于医生悄悄塞给他一瓶维生素,可能是看他身形确实消瘦,也可能是秦毓的上海方言起了作用。秦毓把那浑身洁白的瓶子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对着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应该在安临这个小地方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人——绝不是他自顾不暇的父母,万一顾遄不能顺利把他救出这个贫穷的北方县城,他还能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后他要回去,回到顾遄身边,回到他长大的那座城市。
那里彻夜不眠,那里有交错的电车轨道,那里有清晨开门的咖啡厅,那里有海,那里没有能够淋湿他的雪。
他回家又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日历一页一页地掀过去,转眼就入了腊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迷茫的白里冒出一点红,几天过去,那点红蔓延了整个安临,构成“年“最独特的底色,又像贯穿于民族血液里的奇妙图腾,无需多言,无需文字,只需要咂摸那靓丽的颜色,你就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孙得力家熬腊八粥给他们端来了两碗,秦毓坐在桌边盯着碗里升腾而起的雾气,用勺子搅了两下,突然兴致缺缺,胡乱喝了两口就放下碗躺回床上了。
顾遄把他典型的北方做派带到了上海那栋奇妙的小洋楼里,腊八粥、腊八蒜、麦芽糖祭灶……该有的风俗一样也没落下。他总说在上海买不到上好的原材料,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些味道,因为他们惯常回安临往往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九了,也买不到正宗的零嘴儿。秦毓现在位于风俗的发源地之一,按理说已经到了追根溯源的终点,该有游子归家、落叶归根之感,但他此时此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思乡。
顾遄一直没给他来信,他知道从上海到安临路途遥远,从上海寄出的信最快也要月余才能到达,但他总是时不时想念,他给顾遄寄信前把信的内容誊抄了一遍,就写在他带来的粗糙稿纸上。哪怕那栋洋楼被收回了,但只要还有稿纸的存在,他就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角落是属于他和顾遄的,他就知道他和顾遄之间还存在某种亲子关系将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字字恳切的文字总能抚平他烦躁的心绪,让他安静下来。
他就这么自我安慰着、期盼着,直到腊月二十八秦书平和顾婠回家。
平坪农庄的交通工具是集体所有,平时收归乡镇合作社管理,各处要用的时候派专人去借。知青回家这件事显然不在使用范围之内。
平坪农庄的知识青年们要回家得徒步走几十里山路到村上,搭车到县城,再赶火车回安临。于是一场大迁徙在腊月的雪夜里上演。
一群最伟大也最难过的青年们裹紧花花绿绿的棉外套,背着尽量精简的行囊,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被冰碴和雪水覆盖的田野,从田垄上滑落,像非洲角马一样,浩荡地、一个接一个地奔向自己的家园。如果有上帝从空中俯瞰,这群人和匍匐的蚂蚁并无二致佝偻着脊背,步伐因为厚重的积雪变得极为缓慢,时不时还会因被水浸湿的泥土滑倒。
秦叔平和顾绾一路历经风霜雨雪,到家时风尘仆仆,袄子沾满了泥巴,风干后结成一层厚厚的壳,像皲裂的手掌。秦毓开门看见他们的时候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对陌生至极的夫妻。倒是原本在厨房做饭的秦簉麻溜地跑出来,一把抱住了顾婠:“妈!”
“想妈妈没有?”顾婠低下头去托着秦簉的头,眼里心里满是柔情。再多的疲惫在看到儿子的一瞬间也被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总算是回家了。
秦叔平手里提着箱子,嘴角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一家人其乐融融,让秦毓茫然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秦簉发出那种小孩子才能发出的黏糊糊的童音,听得秦毓生气又不知道是为什么生气。
顾婠俯下身去拉着秦簉的手,看见他身上系着的围裙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语气也是一缓再缓:“妈妈也想小簉了……”
“先进屋,进屋再说。”秦叔平出声提醒道。
于是顾婠和秦簉相拥着进了门,秦毓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接过秦叔平的箱子。他的父亲仿佛现在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提着箱子往后稍了稍,拒绝了他的帮助:“没事,我拿得动,先进屋,先进屋。”
秦毓也跟着进了客厅。
顾婠先去洗漱,秦簉回去炒菜,秦毓和秦叔平单独呆在客厅里,一种紧张和害怕的感情充斥着他还未发育成熟的大脑,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秦叔平和顾婠的长相,现在仔细端详才发现自己和他们其实长得都不像。他和顾遄倒是有几分相似,所以在上海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之间的舅甥关系,但他和顾遄像的是鼻和唇,顾遄和顾婠像的却是眉眼。至于他和秦叔平,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而秦簉则完美结合了顾婠和秦叔平的优点,脸小且短,又有十分显眼的五官,已经可以预见长大后的俏样。
他这个假冒的“狸猫”,和真太子站在一起,又是在正牌父母面前,难免担心露馅。但秦叔平似乎没起疑心,十分客气地问他:“小毓到安临多久了?”
“约莫一个月吧。”
“生活都还习惯吗?小簉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你该教训他就教训他,不用怕他跟我们告状。”
这话说得实打实地生疏,像是家长在嘱咐新来的保姆。秦毓用沉默应对,无声地表示不满和反抗。
秦叔平虽然有才,但在人情世故上显然缺根弦,没看出来秦毓低落的情绪,接着絮絮叨叨道:“我和你妈很少在家,原本担心秦簉一个人在安临被人欺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上海回来了,一家人难得团聚。我这心里呐……”秦叔平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开心!”
一个大男人还哭哭啼啼的,秦毓算是懂了顾遄对这位姐夫为何颇有不满。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军官大都有点男子主义,看不起这等文绉绉的设计师,何况秦叔平这样子又比别的设计师还要更懦弱一些。秦毓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农场改造的时候也一哭二闹三上吊,心里烦闷非常:“我去厨房帮着秦簉看看。”
“去吧去吧。”秦叔平两眼通红,眼睛本来就小,浮肿加上血丝,看起来像两粒带着红皮的花生米,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表现确实不体面,没继续拉着秦毓话家常。
有的人大约生下来就适合下厨房,秦毓站在厨房里看着秦簉把一切安排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心下暗自赞叹。鱼快好的时候秦簉要去上厕所,把锅铲递给秦毓让他帮忙看着,秦毓一口应下,但没几秒钟就开起了思想的小差。他听见外头的敲门声响起,有谁急匆匆地跑去开门。
“是您啊……这大雪天的还送信来真是劳烦您了,进来坐坐?……有空一定来家里吃饭啊?可别跟我客气!……您这说的哪儿的话?我们小簉要不是您帮忙看着还不定成什么样呢。……那您慢走啊……”
听声音是顾婠。秦毓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信”这个字,算算时间顾遄的信也该到安临了,
想到这点心里松下来的那根弦倏地绷紧了。
“小毓,舅舅的信!”顾婠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就拆开了信封,上面写的收件人是顾婠。为了节约邮票,顾遄一般都是一个信封装两封信,一封给她,一封给秦叔平。如今秦毓也来了安临,自然是有他一份的。
但她打开信封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这信封薄薄的一片,不像是有几封信的样子。
秦毓一听见顾婠叫他忙不迭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的铲子还没来得及放下,脸上难得带着活泼开朗的笑意,五官皱在一处,乐开了花。
如顾婠所料,里面确实只有一张纸,她惊奇地展开,看清顶头上的两个大字,眼前一黑,信封和信纸一齐落到地上。
秦毓这头还傻乎乎地以为是顾遄寄给他的信被顾婠误收了,准备走过去把信纸捡起来看看。
顾婠却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几乎泣不成声地对着秦叔平说道:“我弟弟他……”
无需多言的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