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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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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瑜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胳膊上还打着吊针。
窗帘稀松地拉着,从缝隙中可以看出窗外夜色四合,只有苍白的白炽灯把四壁映成一片毫无生机的白。
“醒了?”闫柠坐在病床边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
任瑜虚弱地“嗯”了一声,用气嗓问道:“现在几点了?”
“一点半了,你昏迷了三个多小时。”闫柠疲惫地说,“你在北京有能联系到的家人吗?我帮你打电话。”
任瑜摇摇头,“我没有家人。”
闫柠有些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尴尬地清了下嗓子,“那……你有没有什么朋友?我给……”
任瑜打断了她:“我没有朋友。”
闫柠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柠姐。”任瑜抬起头望着她,眼神倦怠却又透出一丝真诚,“谢谢。”
闫柠有些惊讶,这是任瑜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半晌,他才又说道:“今天太晚了,实在很抱歉耽误你,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这应该是任瑜和闫柠第一次因为工作以外的事产生交谈。
这不禁让闫柠开始审视起自己对任瑜的印象来。
这是一个冷漠、疏离、不可一世的人。
虽然只共事过一年,但闫柠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关心在乎过什么。虽然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他对于衣食住行的物质欲望其实极低,似乎给口空气就能活。
任谁来看,他都不应该是一个为了金钱委身于中年男人的人。
他甚至没有自己可以依靠的家人,没有日常可以联络的朋友,除了一个拿他当作玩物,甚至会把他打到住院的金主以外,仿佛他和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其他联系了。
“为什么?”闫柠忍不住开口问,“你就这么需要钱么?”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分手吗……
任瑜莞尔一笑,“是,我需要钱。”
“以你现在的履历,完全可以靠自己挣钱。”
“我就是在靠自己挣钱。”
闫柠彻底无话可说了。
任瑜不再说话,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仿佛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闫柠咬了咬牙,“……总之,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么你告诉我,你可以联系到谁。”
一时间,无声的拉锯在空气中弥漫,任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认命似的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我现在在医院。”他的声音带些病气的喑哑,语气却又十分温和,“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可以来照看一下我吗?”
这通电话不知道是打给谁的,任瑜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他挂断了电话,简略地说:“人一个小时后会过来。”
“那我就等到他来。”闫柠说。
任瑜置若罔闻,一副“那你自便”的样子躺回病床上,只留给闫柠一个后背。不一会儿,他的身形就均匀起伏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闫柠最后只呆了二十几分钟,就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那我走了啊”,就悄悄退出了病房。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任瑜才重又睁开了眼。
“……哥,她真好骗,是不是。”任瑜叹了口气,像是在对着空气说,“你怎么可能会来呢。”
他有些瘦削的肩膀被白炽灯勾勒出一个苍白的轮廓,那轮廓微微颤抖了起来,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抽噎。
“……哥,你后悔没带我走么?”
“留我一个人活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会对我失望吗?”
任瑜挣扎着坐起身,伤口感染诱发的高烧还没有完全褪去,一番动作显然让他有些脱力。
他把留置针从手背上拔下,带出一连串的血珠,他似乎不知道疼,眼神麻木而空洞地凝望着窗外。
“如果当时我跟你走了……”他嗫嚅着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跟你走了,我们的骨灰会被一起撒进海里吧?这样我们就能随着海风和洋流一直流浪……”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老旧的铁质窗框因开合而吱呀作响。
“你看,我连最后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机会也错失了。”
窗外刮进来的风是生硬的,吹得输液吊架叮当直晃。可任瑜却无知无觉,他把半个身体都撑在窗外,望向天际间浓墨重彩的黑。
低低的抽噎声也飘散出窗外,揉碎在晚风里。
身后病床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直到铃声响到第三次,才终于在任瑜自我封闭的外壳上敲出了点裂隙来。
他终于找回了点现实世界的实感,迟钝地走回到病床边,接通了电话。
“你他妈给我从窗台上滚下来!”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一声急吼吼的怒斥。
“放心,我只是吹吹风。”
“吹你*!你他妈闲得没事儿干了是不是!”对面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任瑜笑着叹了口气,转过身背靠在窗台上,“你别过来,我现在还在路光哲的监视中。”
“你当我乐意过去是不是?”对面疾言厉色地说,“你小子见天儿的作死,一眼没看住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不是被打死就是自行了断,还真当自己是国家保护动物了,动不动就闹个灭绝是不是?”
“……我又不是你儿子。”任瑜无可奈何地笑笑。
“放屁!你怎么就不是了?”
任瑜依旧试图解释:“老李,从法律角度和亲缘关系上来说……”
“你少他娘的给我扯这些。”被称作老李的中年男子语气不容置辩,“老子是见过你怎么从意气风发的小年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告诉你,人不能光靠仇恨活着,万一哪天你报完了仇,心里没有仇恨了呢?”
“那我死后的遗产就都留给你。”任瑜温和地笑了一下。
一句话仿佛炮仗入粪坑,又炸出对方一连串的国粹:“放你娘的……”
任瑜把手机拿远了点,打断他道:“老李,你今天打电话过来,应该不光是给我做心理疏导的吧?”
“……真他娘的被你气出高血压了。”对面呸了一口,随后响起打火机咔嚓咔嚓的拨动声,“你干嘛要去招惹路从辙那个……小男朋友?”
中年一辈对同性恋的接受程度普遍不高,老李咬牙切齿字斟句酌了好半天才用了“小男朋友”这个词,说出来之后还是觉得别扭。
任瑜沉吟了一下,“很简单,我不相信路从辙。”
“我曾经被他彻底背叛过一次,而且那一次造成的后果很惨重。”任瑜说,“所以于我个人而言,我极度不相信他。”
老李长长叹了口气,“可你也知道,那件事发生后,他遭受到的惩罚几乎是毁灭性的。所以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
“老李。”任瑜打断了他,“是他们父子联起手来毁了我,如果他是罪有应得,那我的遭遇又算什么?”
对面实在说不出话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老李没经历过他的那些倒霉事,这时候劝他放下,属实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任瑜接着说:“第二,即使证明路从辙可信,他现在和我们合作的心也不诚。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马上就会全身而退,甚至还有可能在抽身的同时卖了我们。”
“你认为他想要什么?”
“安全感。”任瑜说,“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日子,这种安全感是他最缺乏的。”
“而且他应该也忧虑过,他做过的那些烂事最好永远别让温言发现。这样他就能一直维持一个正义而深情的人设继续诓骗下去。
“但如果我把他最看重的那个人也牵扯进来呢?在温言心里种下疑窦,任凭怀疑的种子野蛮生长,那时候路从辙为了自证清白,也会选择继续和我们合作。更长远一点,我们甚至可以把温言也吸纳进来……”
“你小子,”老李笑着摇摇头,“杀人诛心啊。”
“这是礼尚往来。”任瑜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