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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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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从仓库出来,在路上转来转去找自己的车,他扮俊爱俏,大冬天为了不显得臃肿通常只穿一身西服,薄的,再外面罩一件毛皮大衣,坐在车里不觉得,北风一吹嗖嗖的冷。沈绍将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在西北风里等了半日,那天都黑透了,才想起让阿飞先行离开通风报信去了。没奈何,只得摸着路在松树林里,高一脚低一脚往外走。还走出不到二里地,就看见一束灯光打过来,紧接着就是车轮碾在雪地上的喳喳声。那光照见沈绍车也停了,有个人跳出车门向沈绍直挥手。
沈绍一见那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拳就将他打翻在雪地里,骂道:“不找人来帮忙你回来做什么!万一你这狗腿子有个好歹,还不连累爷也送了命!”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中阿飞的鼻梁,少年只觉得鼻孔里一股热流,一摸就着车灯一看才是一把血。他抓了手雪扑在鼻孔里,不一会都被泅化了。“刚出去就碰上警察厅张厅长,正带人往这边过来,我先走了一步……”
沈绍知道错怪了他,气消了大半,面子上却磨不开,又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你这狗腿子,还有几分忠心。怎么,伤要紧么?”
阿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再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沈绍状若潇洒的一挥手:“这点小冷,算不得什么……”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阴着脸抓过阿飞的衣服裹在身上,往后座上一蜷,倒头便呼呼大睡。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沈绍就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了,他掀开眼皮,刚过了北平城的老墙根,西洋电灯明晃晃吊在头顶上,侧目,阿飞还在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后视镜里,他的鼻子青了一块,仿佛还肿起来了。
沈绍打了个呵欠,就听见阿飞道:“爷,就快到家了,您再眯一会?”
“谁说回家?”沈绍挣起来,看见衣袖上被压出几道褶皱。
“要不……去碧君小姐那里?”
“那个骚货……”沈绍点燃一支烟,咕哝着道,“今晚再去,非被她榨干了不可。”镜片的反光里却浮现出女人肥白的大腿,和一动就动摇西晃的胸,一时间手指头也有些痒痒。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去柴王府。”
柴王府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派对,柴老王爷平时不好别的,就喜欢学年轻人样子赶个时髦,人说他五六十岁了头上却没一根白发,都是用美国药水染的。只是年纪大了穿衣戴帽都比不了当年,只得在别的地方下功夫。他常借着柴幼青的名义邀请些出国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大多都是欧美派的,不是柴老王爷一颗红心高唱爱国,只是他对日本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地图上的弹丸之国,每当人提起五年前的九一八,他总会将一切都归咎为东北军的无能。
这时,柴老爷子正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看前前后后西装革履的青年们往来穿梭,跳起来发表几句在他看来狗屁不通的政见或者酸掉牙根的歪诗,一边盘算着其中哪一个会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的目光转向静静坐在人堆里的宝贝女儿,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儿。这样的姑娘,理所当然要最优秀的男人来配。
正想着门外就来了一个。那人身材颀长,挂着件黑色长大衣,跟上好的衣架子似的,他摘下礼帽,将手里的文明杖轻轻抛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进来,脚下还生着风似的。柴老爷子迷迷糊糊暗道:“这倒是个好人选。”
那人也不管他人目光,认识的不认识的,对对直直朝柴王爷走来。“柴老爷子,打搅了。”
柴王爷听这声音耳熟,夹起眼镜一看差点把假牙吞到喉咙里去:“沈……沈二爷,贵人呵!来人,还不赶快侍候着……”
“不必了,”沈绍一摆手,笑嘻嘻对老人道,“柴老爷子见着我,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他忽然一顿,周围的人一时都静下来,抻长了脖子等他将这句话说完。沈绍心满意足环视一眼,接着道:“意外……”
柴王爷打了个哈哈:“意外是意外……沈二爷是稀客……”
“什么稀客干客,不如堂客!”沈绍操着荒腔走板的四川话调笑一句,眼睛直往柴幼青身上瞟,见她蓦然红了面颊,转过脸啐了一口。
谁都知道,柴幼青的母亲是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家的小姐。
立马就有人捧场:“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自从去了美利坚回来,四川话便说得还没有沈二爷标准,只会讲‘外夫’,‘外夫’。”
在场的人都笑了。沈绍在柴王爷身边坐下道:“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但看老爷子竟比我还康泰些,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方,不妨也给小弟说说。”
柴王爷不知道他肚子里打什么主意,道:“不敢当,只是幼青她妈带过来的土方子,一两红糖一两参,炖乌鸡在文火上慢慢煨六七个小时,再泡上一两个青梅子喝,保管你一冬手脚暖和。”
沈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参可有讲究?是高丽参、西洋参、还是长白山的老山参?”
柴王爷棱起一双三角眼,哈哈笑道:“参么……还不都一样,一根杆几条须,论起这个,沈二爷才是行家。”
沈绍哂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下人已将夜宵汤点端了上来,柴王爷亲自拈了个蟹黄烧卖给他——“尝尝,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沈绍本不想张嘴,但见那烧卖外皮晶莹,里面的蟹肉黄澄澄的,说不出的讨人喜爱,一不留神,阵阵香气就往鼻子里钻,禁不住吃了一个。一品之下,几乎噎着,一张脸黑得能当墨汁使。
“柴老爷子,这烧卖是府上哪位师傅做的?”
“我府上哪来这么好的厨子?”柴王爷手一招,后堂里就进来个人,远远的,还围着白围腰。沈绍一眼就认出他来,却假装不认得,道:“这区区一介厨子,长相倒还马马虎虎。”
恰好此时他才娶进门的六姨太扭着小腰过来,一双嫩藕似的胳膊缠在他遍布皱纹的脖子上,一边撒着娇要老人陪她打麻将,另一边,一对水生生的大眼勾着沈绍的鼻子就不放,沈绍何等能解风情,摘下眼镜假意擦拭,后面的那桃花眼恰在此刻暗度陈仓,两个人目光一撞,差点没擦出火花来,烧着柴王爷的胡子。
柴老爷子拍拍六姨太的手背,慢吞吞道:“你,我,再加上个幼青……三缺一怎么办?”
六姨太努了努嘴道:“这儿不正坐着一个行家里手么?”
柴王爷年轻的时候也曾纵横风月场,闻弦歌而知雅意,对沈绍道:“怎么样,沈二爷,能否赏脸陪我着不懂事的小妮子玩几把?”
沈绍正是求之不得,却做出个万分为难道:“今儿老爷子占尽天时地利,我便要讨个人和,沾点手气。”
柴王爷再老糊涂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往门口一盯了眼,道:“二爷要点谁,但说无妨。”果不其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绍让柴王府的厨子坐到了自己身边。
“先说好规矩,刮风下雨,拳打脚踢,一局一千大洋。”六姨太看来是此中高手,纤掌一伸,骰子落地,手指上亮澄澄的火油钻,沈绍看来少说也值个五万八万。这样大的牌局,登时将一室的人都引到桌边来,沈绍在人堆里听见一句:“小心赔得倾家荡产。”
“若赢了,我也给你买颗火油钻,比她的还大……”
“当心我就把它包在馄饨里……”
沈绍想起早晨那档子事,腿肚子都软了,一翻手上的牌,一三五不临,二四六不靠,真真不堪入目。抢杠杠上炮一炮三响,甚至还当了回相公,那手里的钱就如同扔到永定河里去喂了王八,连个水泡子也浮不上来。
正说着沈绍又给六姨太放了一炮,柴王爷调笑道:“沈二爷,您今天怎么就托生成了个炮台?要是东北军有您这样的准头,怎么会被日本人撵得东躲西藏?”
沈绍道:“老爷子你就不懂了,这叫先胖的不算胖,后胖的压倒炕。”
说话间,柴幼青丢了一张幺鸡,沈绍一拍桌子对她道:“柴小姐,这张牌我本来是要碰的,但我这次偏偏想做大一次。”他还将攥着的两个幺鸡亮给众人看。
六姨太也附和道:“对对对,平胡有什么意思,人人都像沈二爷一样,才叫打麻将了。”
沈绍摸六万打六万,道:“不过我这局要是运气好,胡了,怎么也是个满贯,我就用这几万大洋,买柴老爷子的一样东西。”
六姨太眼睛都开始放光,丢出去一张九条被柴王爷一碰就听了牌。
这次又轮到沈绍,他却不忙伸手,转头对谢家声道:“来,你去给爷摸一张,换换手气。”
谢家声猝不及防,道:“这……沈二爷,我的赌运向来不佳……”
“那正好,”沈绍顺势将他的手纳入掌心,“我今天运气也不好,没准两个一冲……”这是沈绍第一次碰到那双让他一见之下便再难忘怀的手。初见的时候初著梢头,再见有如梅苞儿,三见已然开了一半,四见折花,没想到竟被花枝上的刺扎了手。谢家声的手骨骼修长,肌肉柔韧,关节处的筋络条条分明,哪里看得出是终日油盐酱醋里来去的厨子,却像是一个读书人了。沈绍自己也被逼着读过几年书,知道常握笔的人右手中指上都留下薄茧,但谢家声的手掌偏生就如同是雪地里长出来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颗痣都没有。
沈绍想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就将这一捧雪敷在额头上,连药钱都省了。
一摸,一翻,一看,大大方方一个五筒嵌在象牙牌面上。沈绍本有了两个五筒,他将这第三个捏在手里反复搓摩,突然又将正在单吊的那张九万拿起来,问谢家声道:“你说,我打哪一个好?”
谢家声也打过几天麻将,见牌桌子上四筒和六筒都碰过了,而九万一次都没有现过,便道:“若是我就打九万……”
话音未落,沈绍已将那九万扔了出去,只听柴王爷大喝一声:“边九万清一色,胡!”沈绍算是败局已定。
谢家声呆了一呆,刚要说什么,坐在下首的六姨太却道:“老爷你好坏心,知道我就等着这个九万碰来听牌,偏偏断我的财路!您是财神的命,这样赶尽杀绝剩下我们还有什么玩头?”立时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旁边的人纷纷上来劝解,也有冷笑乜着眼看热闹的,柴王爷无计可施忙将那张九万退出来道:“好好,你拿去碰吧,我就等着自摸好了。”
六姨太年轻恃宠,不依不饶道:“老爷不用做的这个样子,别的人看了会怎么想,打牌不过图一个乐子,刚才是我这个寒门小户的出身不懂事不识好歹,倒教人堵心了……”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好不让人可怜。
柴王爷年级越老,越吃不得这套,看她梨花带雨模样,登时疼惜到心眼里去,连哄带劝再许了一座崭新的三进四合院才将六姨太的眼泪止住了。
沈绍不要钱看了场好戏,低头牌局继续,他现在手中握着五对牌,外加三个五筒,只消再来一个五筒便是满贯,只是这个五筒就像是当初谢家声的那只手似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不容易看见几个圆圈仔细一数才是个四筒。
此时坐在上家的柴王爷眼见九万无望正斟酌着换叫,没多想就打了个三万,沈绍心里念叨着自摸,正要谢家声再次出手,谁知对面的柴幼青等这个三万等到久旱逢甘霖,毫不留情碰了去,沈绍暗骂一声,见柴王爷又打了个二万,柴幼青再碰。一连被跳过两次,沈绍忍不住道:“上阵父女兵,看来你们都是商量好了的。”
柴王爷脸上的皱纹皱得更加紧密,干巴巴道:“一万。”
“碰!”柴幼青的声音清脆,相映成趣。她将牌面朝下往桌子上一扣,想必已然听牌了。她转头对沈绍笑道:“看这架势,莫不是要来一出海底捞月?”
沈绍拍了拍谢家声的肩道:“成败在此一举,爷就交到你手上了。”
“输了可别赖我。”谢家声抓了一张,双手一合收在掌心里,只对沈绍泄出一道缝隙。“沈二爷敢不敢猜猜?”
沈绍看也不看,二话不说掰开他的手,只见绿荧荧的一张五筒正躺在那里。
“天意!”沈绍欣喜若狂,也顾不得有人没人,捉起谢家声的手就狠狠亲了几口。谢家声一时只后悔早上没一咬牙拿刀子拉开他的肚肠,他伸腿在桌子下重重踩了沈绍一脚,没成想那千层底竟被德国硬牛皮鞋硌的生疼。沈绍报了一箭之仇心头大畅,他现在面前的钞票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却将这几万块钱一古脑往柴幼青那方一推道:“柴小姐,我先前说过,我要用这赢来的钱买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旁边已经有人起哄。
沈绍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换柴小姐香吻一个。”
这下柴王爷还没开口,倒是六姨太脸上挂不住了,揶揄道:“沈二爷胆子也忒大了,要知道咱家大小姐就快是钟师长的人……”
“哪个钟师长?”
柴王爷咳嗽两声岔开了道:“时候不早,我这把老骨头也支撑不住……沈二爷想必只是开个玩笑,哪能当真?幼青,送客!”
沈绍讪讪笑道:“玩笑,自然是玩笑。”一不留神,竟让谢家声的手从指缝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