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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阿飞在前面开车,发动机轰隆隆的,碾过郊外的积雪,沈绍心里竟是颇不宁定,他是做药材生意起家,经营着北平最大的药房。沈家祖上便是关外参客,靠着卖长白山的人参发家,几代之后逐渐有了些积蓄,才在沈阳城开了间小药铺,直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将内务府洗劫一空,皇帝御膳上竟连一支成型的人参的都找不到,急令盛京将军在关外收买好参,沈家凭着上百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囤积居奇,抬高市价,一举赚了数十万两银子,也在一夜之间成为沈阳城,甚至东北有名的巨富。九一八之后,沈家虽然离了沈阳,但东北的故交好友还在,北平城七八成的人参交易都得过他沈绍的手。因着这一节,坊间也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情义不如大洋真,大洋难买沈家参。
      沈家的人参连同铺子里的起他药材,大部分都囤在城北的一间仓库里,平日里雇了三五十个保镖看着,沈绍还和□□上的大哥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多照应着,这次的消息就是从帮会堂子里递出来的,只说是有人捣乱,但沈绍不知怎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太阳穴突突地跳,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果然,离着仓库还是三四里,路两旁的闲人就多起来了,抄着手站着的,背转身抠墙根的,有几个还有些眼熟,都是堂子里见过的。
      沈绍眼睛一亮,冲外面的一个人一招手:“黑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踮着脚过来,扒着车窗小声道:“二爷,这事可不好办了?”
      “有你们帮里的洪爷在,还有什么不好办的?”沈绍递给他一支烟。
      黑子推让一番,终于收了,道:“不瞒您说,恐怕连洪爷也管不过来……”
      沈绍这才真觉得棘手了,面上却还在笑:“黑子你就哄我吧,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那人苦着一张脸道:“哎哟,二爷,我可真没跟您开玩笑!我黑子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洪爷一枪崩了我!”他一双蚕豆眼看了看左右,低声对沈绍道:“不瞒二爷,这是国防部的刘部长亲自下的令,便是洪爷……那也是无计可施呀!”
      “刘部长……是当年跟着张勋进来的那位?关他什么事?”沈绍仿佛又看见这位刘部长干瘦脊背上,猪尾巴一样搭着的一根花白辫子。“我一年里红货白货也没少送过,他凭什么跟我过不去?”
      黑子皱着脸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二爷你自己可要小心。”说着,刺溜就钻进路旁的小树林里去了。
      沈绍在车里开始盘算,他有个习惯,一打主意就转手上的玉扳指,还边数着数。这次扳指还没转到五十圈,就看见仓库门前站着的,荷枪实弹的士兵,一个个扎着白绑腿,在冷风里被冻得直打哆嗦,以前沈绍看见了总要讥笑一声,说这是鹅打摆。
      那些士兵见沈绍的车子,一挺枪就拦下来,沈绍整了整衣领下车,有个士兵指着他的脸就问:“你是沈绍?”
      沈绍嘴里答应了一句,眼睛却瞅着他帽子上别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暗地里道:“就多了这个劳什子,你小子就敢对着爷乱吠吠!”他一使眼色,阿飞已将二十个大洋塞了过去。
      那士兵竟看也不看一眼,道:“这仓库是你的?”
      沈绍这招向来无往不利,这次却碰了个硬钉子,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倒霉事都涌到一起来。“当然是我的,当初建的时候,还是警察厅的张厅长批的条文。”
      “什么张厅长、李厅长,我只认识咱们钟师长,来,带走!”说着招呼人上来就要拿他。
      沈绍一摆手:“犯不着劳烦各位。”临走还在阿飞胳膊上一捏,示意他先行离开。
      他跟着那士兵进到仓库里,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沾着湿粘的土气,但闻在沈绍的鼻子里,却比任何法国香水还要香甜,他自小看这个,吃这个,学这个,一支参抓在手里,用不着看,也用不着摸,只这样轻轻地一嗅,就能立时断下年份品质,半点也不含糊。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深绿色军装的男人,正坐在条凳上,军帽也没戴,半只手套掖在上衣口袋里,捏着支老山参对着油灯细看。
      “好参,这样是看不出来的。”沈绍冷不防走到他身后道,瞥见他金灿灿的肩章。
      那人一抬头,一脸狐疑:“那该怎么看?”
      沈绍摘下自己的眼镜给他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看人参只看个头,以为越大的越好……又不是□□里那玩艺。”
      那人听了也是一笑:“你这行家倒说说看。”
      沈绍指着那人参道:“行家都知道,人参好不好,全看年纪老不老。越老的参下面根须越多,就像你手里拿的这支,也不过三十多岁,还是个小孩子,而有的好参……”他捡起旁边麻布口袋里的一支道:“你别看它个头小,足足有一百来岁了。”
      那军人戴上眼镜,将两支摆在一起,顿时分出高下来。“好好好,我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他站起来向沈绍伸出手:“中华民国二十九军十一师师长,钟秀林。”露出腕间的瑞士精工金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幸会幸会,”沈绍依样画葫芦,“北平广生堂中药公司总经理,沈绍。”
      “开中药铺也叫公司?”
      “这年头,连军阀都称个大帅,叫公司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早听说沈二爷是个妙人。”
      “不敢,”沈绍将握在一起的手一缩,“天大地大,枪杆子最大,在您钟师长面前,我可不敢讲这个爷字!”
      钟秀林将眼镜还给他:“沈先生知道我?”
      “如雷贯耳!”沈绍一张嘴又忍不住了,“当年先跟着孙殿英掘了前清的东陵,因而得罪了张勋,在北平呆不了去了东北,后来九一八,跟着张学良将军入了关,调任十一师师长。”一番话有捧有贬,滴水不漏。
      钟秀林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哈哈笑道:“想不到这北平城还有人记得钟某人。”
      沈绍看着他唇红齿白,一颗金牙时隐时现,竟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当年沈阳响当当的战斗英雄,谁不记得?”
      这话平常普通,两排牙齿一碰,抑扬顿挫,却像是点着了钟秀林的火药库,他自认儒将,最讲涵养,一张脸红过去又白回来,到最后从额角滴下几点细汗。沈绍看他的嘴唇都抿紧了,硬绷绷道:“沈先生记错了吧,我从没去过沈阳。”
      沈绍自忖踩着了钟秀林的痛脚,索性又在上面加了把力,道:“钟师长贵人多忘事,一九三一年,您从大兴安岭撤回沈阳的时候曾在寒舍小憩,那个时候钟师长还只是个团长,身负重伤,难怪不记得……”
      “是你!”钟秀林上身一晃,随即又立得像杆枪一样直。
      五年前他为了掩护张学良的嫡系部队顺利撤出,在大兴安岭附近的山区牵制日军的主力,因为实力悬殊,寡不敌众而边打边退,一直退到辽宁境内,最后全军覆没,自己也被一颗流弹从前胸穿透到后背,生命垂危,被副官背下前线,送入沈家的医馆。恰在这时,日军也进了沈阳,遍了城的搜寻东北军,钟秀林因名气大,日军更是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挖地三尺也要掘出那一把骨头来。眼看日本人横冲直撞就要闯进内堂,沈绍的大哥竟挺身而出,认下钟秀林这个名字,被一根铁索锁到大牢里就再也没能走出来。沈绍刚二十出头,虽每日斗鸡走马,逛花楼转茶馆,于这钟秀林还是见过几面,决计不会认错。而此番惨败也被钟秀林视为终生之耻,严禁他人谈起。
      “钟师长,事隔这么多年,该不只是来叙旧的罢?”
      钟秀林扶着桌子坐下,小心翼翼从上衣口袋里的手套戴上,再将那顶帽子端端正正扣在头上,低垂的帽沿几乎压到鼻尖,于呼吸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可以一枪毙了你!”
      沈绍听见外面汽车发动,逐渐远去的声音,知道阿飞已经安全离开,也洒然落座。“为什么,因为我沈家曾救过你?”
      钟秀林拔出配枪往桌上一砸:“有人说你走私药材,将人参卖给日本人!”
      “难怪……”沈绍笑得恍然大悟,“我还寻思着……区区一个开中药铺的,竟然惊动了你钟师长亲自出马……您相信了?”
      “凭什么不信?”钟秀林抬手砰的一枪,子弹擦着沈绍的耳根,掀飞了他的帽子,将身后货架上的麻布口袋划拉出一条大口子,密密匝匝的深褐色药材落雨一样往下掉。钟秀林一拍手,门外的士兵推搡进来一个瘦高男人,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丝丝缕缕从绒线帽子里支楞出来,钟秀林指着他道:“还认得他是谁么?”
      沈绍一道目光丢过去,仰着下巴道:“不认识。”
      “你再好生看看。”
      沈绍推了推眼镜:“世上人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认识?”
      钟秀林还没发话,男人却忍不住一个哆嗦扑上来,抓着沈绍的衣领,眼泪鼻涕都往上面抹:“少东家你没良心啊!我是戴子奎,为你家的广生堂管了四十年的账!你说踢就将我踢出去了,我一家五口还有三个孩子都被饿得嗷嗷叫,却连买根上吊绳的钱都没有!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雪……沿街讨口都没人可怜!我在广生堂累弯了腰,你现在却说不认识我!”
      沈绍掰开他的手,慢悠悠摸出几个大洋放在他掌心里,道:“这些钱,你子子孙孙买多少上吊绳都够了。”
      一句话教戴子奎差点背过气去,他望了钟秀林一眼,极力挺起胸膛道:“你暗地里勾结日本人的事今天却是瞒不过去了!”
      沈绍一拍大腿:“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这老家伙在捣鬼……啧啧……”他朝钟秀林竖起大拇指:“用我原来的狗反咬我一口,钟师长果然高明!”
      钟秀林不置可否,径直对戴子奎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省得沈先生说咱无凭无据,冤枉好人。”
      这个潦倒的男人像是突然得了将令似的,刷的从袖筒里抽出一叠纸页,扬在沈绍面前道:“少东家,我在广生堂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这账本就是你通日卖国的铁证!”
      沈绍啪的将那账本夺过来摔在桌上,道:“钟师长,你这招绝啊,在下实在是佩服。既把自己撇了个干净是不是,还将这屎盆子结结实实扣在我头上……不过我就琢磨着,钟师长花这么大力气,不仅仅是要送我一碗牢饭尝吧。”
      “沈二爷果真是聪明绝顶!”
      “哪里,不过见识得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听钟秀林道:“我也不要别的,只要沈二爷将东北的人参生意让一半出来,我保你免于牢狱之灾。”
      “这个交易听起来倒是划算得很,”沈绍搓搓手,眉宇间似乎甚为动心。
      “还有我的安家费!”戴子奎抢着说道,“我要一千大洋!”
      “多少?”沈绍像是没听清楚。
      “八……八百大洋……”戴子奎喉结一动,咽下一口唾液。
      “大声点儿?”沈绍再凑近了些。
      “五百大洋,不能再少了!”戴子奎哭丧着脸道。
      “我说过不给你了么,”沈绍失声笑道,“你叫戴……戴什么来着?”
      “戴子奎,我叫戴子奎,少东家!”
      “戴子奎,我记下了。”沈绍掏了掏耳朵,歪着头道:“不过钟师长,这么大的事,总得容我考虑个几天不是。”
      钟秀林胜券在握,并不急着赶尽杀绝,道:“这个自然,我就给沈二爷十天时间……二爷是聪明人,想必不会让我失望。”
      沈绍嘿嘿干笑了两声,提起帽子朝钟秀林晃了晃:“时间不早,我还得赶一场筵席,钟师长,少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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