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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注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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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告示贴遍程家附近的大街小巷……这告示上根本没写任何与凶手有关的信息,只描述了一下凶案现场的基本情况好吧!要我说,世子妃没准是凶手的同伙,难道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能等到那姓叶的家伙良心发现,然后主动投案自首吗?”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西亭与东林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张贴告示,一边相互交谈着。
“这话从咱们下人口中说出来,似乎不太妥当,但你不觉得世子夫人有点太奇怪了吗?我曾听别人说过,卫国的长公主是位循规蹈矩、不喜玩乐,一言一行绝不行差踏错的人,庄重得好似精细涂画的人物脸谱。可自打她嫁到咱们偃国来,是乖顺也看不出,礼节也瞧不见,言语失状、目无法纪不说,才来没几个时辰的功夫,就把周围搅和地祸事频出、厄运连连。说起来,世子也变得奇怪极了,你几时见过世子对旁人言听计从到这种程度?我看呀,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被驯服的野兽,反倒像是被催眠的傀儡。”
东林闻言身形一顿,皱了皱眉表示出对西亭行为的不认同,但神色中却并未流露出反对的神色,显然也觉得事态的变化有种不自然的怪异感。
“我听闻卫国人大多是不太正常的,有些人专门钻研邪门的草药、符咒,也有人精通于巫蛊之术,更有甚者,可以易容、易骨,乃至转换灵魂。你不是说昨夜夫人推三阻四的,一晚上也没有与世子行房吗?依我看,没准咱们的王妃根本不是原先那个长公主,而是被暗地里换成了个冒牌货呢。”
“刚才你嚼夫人的舌根就已经犯大不敬了,我是看附近只有我们二人,才随了你瞎说八道。如今正牌冒牌这种话你也敢乱说?”东林压低声音斥责道:“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世子听见……”
“这不是看着世子和夫人走远了嘛,你放心,我有分寸。”西亭满不在乎地应了,继续说道:“但你不担心世子吗?目前的情况分明有古怪啊。”
东林沉默不语。早在树林中时,他听见世子夫人皱着眉对世子说恶心,就对夫人的态度十分不满了,虽然出于审慎的考虑阻止了西亭的推测,若说他毫无怨气,倒也并非如此。
“总归三天后世子就要携夫人去面圣谢恩,我们这几日多留意些,其余的还是看宫里的情况再说吧。毕竟世子的婚事有关两国邦交,不好随意揣测。”东林的指尖不自觉捏紧了还未张贴的告示,显然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忧心忡忡。
与两人相距甚远的马车上,气氛却与程家的凝滞完全不同。
“既然事态的发展还要等到明日才清晰,夫人便不要过于忧虑了,趁间隙放松一下才好。”徐鹤鸣的手顺势搭上傅容与的发顶,轻轻揉按着,不紧不慢,带着令人心安的舒适与温暖。
“午膳你只在马车上潦草用了些,现在要不要去尝尝偃国的吃食?偃国水草丰美,气候温暖,不少果蔬鲜货都是卫国品尝不到的。”
“不用啦。”她微微摇摇头,借势躲过他的触碰,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马车的帘幕上。
三条生命无辜惨死,让她从何处借来闲情去悠游玩乐呢?
“那便回去歇息吧,你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四处奔忙,肯定累坏了。如今府里已修整得差不多了,我让厨房煮上清粥,备好小菜,等一切准备得当,再叫你起来简单吃点东西。”
“这怎么行?”她猛然回过头去瞪他,一时失神之下,竟然眼前一黑,直直向侧壁上撞去。徐鹤鸣迅疾地将手垫在她的额头,碰撞之下发出一声闷响。
“你气血不足,身子弱得很,就不要再逞强了。”
“可我怎么能——”
“阿容。”他和缓却不容置疑地打断她:“你能把所有人的性命全都背在自己肩上吗?”
“什么?”
“你是不是从没见过人死?”他的手仍垫在侧壁上,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稳稳地托住她的头。
“人是很容易死的。我十五岁领兵出征,最常见到的,就是鲜活的生命在转瞬之间消亡。”
“无数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本国的异国的,年轻的年迈的,意气风发或行僵就木的,死于天灾或是死于人祸的。”
“总是要死人。”
“上阵之前,我必定周密推演、仔细盘算;交兵之际,即使得胜在望我也从未轻敌;战争之后,无论是胜是败,我必定妥善安置伤者逝者的家眷与后续事务——即使这样,也不可能不死人。我失误时会死人,但我毫无破绽时也会死人。”
“如果我将每一个人的性命,将所有家眷的痛苦与哭声都抗在肩上,我十五岁那年就承受不住了。”
“但你是一国的将军啊。”她忍不住打断他:“若将军不担将士之责,国君不担百姓之责,上下推诿,彼此漠视,哪里还能有军,哪里还能有国?”
“责任,不是苛责。”他的手顺着头发滑到她的肩上,用巧劲把她带到怀里:“正因为我尊重他们的生命,所以我背负不起他们的生命。”
“当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千万人的生命系于我一身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地站在了千万人的尸身之上。”
“我不同意。我认为有一些人是生来就需要背负更多责任的,因为他们拥有更多权力。好比你手下的东林、西亭、金大娘、苏管事……当你差遣他们为你做事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与安危难道与你无关吗?例如一桩凶杀案发生了,放在平民百姓家要报官、验尸、查案,但发生在王府中却可以被压下,可以自由审讯,可以动用私刑……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不是在享受特权吗?这些踩在别人身上换来的特权,难道不需要用抗在肩上的责任交换吗?”
“阿容,虽然我并不这样认为,可是你需要知道,大多数贵族根本不会以为这些人的生命与自己有关。”
他看向她的眉眼,神色中并无一丝赞同,却又有着无限的倾慕。
“但你能这样想,我很钦佩。”
帘幕晃动,时不时漏进来一两句喧嚣的叫卖声,并着几束橙红的暮色。她的面容就这样暖融融地浸在柔软的色调中,乌发纠缠在他的掌心,像水波中摇曳的蒲草。那蒲草在水波中依顺地摇动又荡漾,不知不觉就套上人的躯干、四肢、脖颈,然后随着一个大浪打来,忽的收紧,变成索人性命的链条。
可他看不见那浪,也感受不到链条的束缚,只看见五彩的霞光融化在带着涟漪的波纹中,耀眼的碎光与细闪落满了平静而美丽的水面。
“钦佩?”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词的分量比想象中更重,本能地感到疑惑。
“钦佩,就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不能至,是什么意思?”
“不能,也没必要。”
“君子论迹不论心,其实这句话也可以背其意而解之。”他看向她灼亮的眼睛,语调依旧是平静而淡然的:“负责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人选择做好决策、保证实施、实事求是,也有些人选择忧思终日、悔愧交加,以命偿命……就这桩案子而言,你怀疑江德鸿死于叶家之手,推测程天宇是自杀,却不能确定杀死苏锦衣的究竟是叶家的人还是在场的第四人,所以张贴告示,等待叶家男子愿者上钩——这些都是负责任的做法。你做的很好,苏程两家也都很满意,哪怕依据目前的线索来看,一切都是苏程叶三家旧时恩怨所造就的因果,哪怕你付出的精力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案子和你的关联程度,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但仅仅因为这一切恰巧发生在我们的大婚夜,因为这些人或多或少与世子府有些关联,就觉得他们因你而丧命,为他们茶饭不思、忧思如焚,用别人的苦痛惩罚自己——容与,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这样愁眉不展吗?”
他什么都明白。不知为什么,傅容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明白她的全部想法,但她的想法或许只是他思绪的一部分。
但这件事可能真的与我有关!她几乎想直接反驳回去,可她又怎么能呢?
“你的意思是,如果日后真有什么祸事因你而发生,你也不会感到愧疚。”
“我会补偿、会赎罪,但我不愧疚。”他颔首。
“愧疚是一种与道德直接相关的情绪,我并不认为将道德化用于所有领域是个明智的选择。”他手下的动作既轻又柔,带着温存的耐心与爱意,傅容与却觉得那动作好似在摩挲着一柄包裹住利剑的剑鞘。
“任何领域都有与其对应的道德律,但并不存在一种凌驾于这全部之上的、无边界的道德。”
“那已经不再是圣人,而是神明了。”
徐鹤鸣深深看她一眼,目中映入了她全部的慌乱、克制与踌躇。傅容与看着他的神色想,他未必不明白她担忧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眼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可她读不出任何一种。
“阿容,一个人可以有很多身份。例如你是傅容与,是姐姐,是女儿,是卫国的长公主,是偃国的世子妃……这些身份每一个都对应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但它们彼此之间又是相互矛盾的。”
“当你想对所有人都负责的时候,除了牺牲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但事实上是,哪怕你将自己撕扯成不同的几块,还是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
“问题依旧是存在的,但你已经被自己撕碎了。当傅容与不在之后,姐姐、女儿、公主、王妃……这一切也都将不复存在。”
“更多的身份本代表着更多的可能性,对你而言却变成了更多道束缚自由的枷锁。身份没能成就你,而是侵吞了你的身心。”
傅容与听着,只觉得神魂俱是一震,几乎以为离合蛊还有读心的功能。
诚然,当她认为自己是卫国公主的时候,掩护卫国的杀手是她的应有之义;但作为偃国的世子妃,她又有权为无辜惨死的苏锦衣查明真相。作为太子的姐姐、父王的女儿,她可以对卫国王室借助暗杀、蛊毒、联姻等令人不耻的方式维持政治稳定的手段提出抗议;但作为卫国的臣民,她又无权这样做,更不能用拒绝和忤逆违背太子与父王的旨意。
苏锦衣、程天宇、江德鸿……他们每个人都称不上死有余辜,甚至称得上可怜。苏锦衣为追求爱情而死,死得刚烈坦荡;江德鸿为少时的恩情而死,死得一往无前;程天宇为兄弟义气而死,死得苦闷无奈;或许过上几天,叶家的那位少年也会因为旧时的恩怨赴死……如果想为这一切划上句号,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牵涉于其中、将局面搅乱的第四人,但如果那个杀害苏锦衣的凶手真的是卫国人,如果促成这些机缘巧合的真的是自己的母国,他们与被迫种上蛊虫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他们就应该为这些人偿命吗?
她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世间少有绝对的恶,但她却妄想让所有不纯粹的恶都得到好的结果。
“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她想起曾经读到的文章,若有所思地默诵着。
“非常聪明。”他并不吝惜于称赞她,随着她的话语慢慢扬起微笑,然后接着说下去:
“所谓‘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不加选择的善意是愚蠢的,想要变得明智,就必须确定不可随意变更的标准。”徐鹤鸣拭去她额角的细汗,神情中带着不忍的怜悯,又带着半强迫的决绝。
他想,是谁把她保护得这样好呢?与她交谈的过程,就好像亲手把晶莹的琉璃砸碎。
多么神奇的事情,却发生在我的身上——徐鹤鸣在心中感叹:“我手下已有不知多少无辜的亡魂,新婚的夫人却会对车轮碾过的小虫感到抱歉。”
她聪明却过于优柔寡断,天生不适合做政治家,如果有一天兵戎相见,是个可敬的对手,但绝不会是个可怕的对手。
好在他们不用兵戎相见。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钟爱的人——她是个多么适合爱人的人。
要是,爱的人再少一些,再少一些,就更好了。
“共情是伟大的天赋,阿容。但你要先立好自己的标准与原则。”
“当一个人连标准都失去了的时候,就好像独自站在缥缈的云层之上,而足下是万丈高空。我愿意为你张开双臂,但我接不住你。”
他的话听起来让人悚然,细想起来又觉得缭绕而模棱两可。傅容与为话外之意感到恐惧,可又一时整理不清,那所谓的“弦外之音”,究竟是自己疑虑下产生的联想,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但毋庸置疑的是,十五岁不到的徐鹤鸣就已经足够成熟了,每当想到这一点,傅容与便觉得惊惶。他一直是杀伐果断的人,虽然离蛊强行给他嫁接了一段感情,但并没有动摇他本性中的冷酷与现实。
“你说的有道理。”傅容与垂下眼睛,慢慢思考着。
“我起初觉得你傲慢。现在想想,似乎并不是这样。”
“你不是傲慢,你只是不爱他们。”
“我曾经觉得,一个贤明的君主必定爱着自己的臣民,但在你心中,贤与明似乎是两个维度的评判标准,它们虽然相互交融,却又彼此独立。”
“阿容有时候像个小孩子。”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想事情前先要背书、引经据典,还要提炼中心大意,最后再发表思想总结。”
“你说我不爱他们,其实也未必尽然。爱与爱之间也有不同,我不可能无差别地爱着所有人。”
他自然而然地说出这样的话,用一种浅淡到有些冰冷的、随意的态度。
“但我是爱你的。”
“你如何确定自己爱我?”
“我注视着你。”
傅容与受触动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望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玉石般的清亮与温润,其中清晰而明澈地映着她小小的倒影。
他注视着她,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却好似已经成为与生俱来的习惯。
“我始终注视着你,阿容。”
“对于这一点,我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