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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罡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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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第二日,便要去冰殿祈神坛祈求天神的福祉。前一日婚典上新郎与新娘的莫名失踪,委实让整个雪之国惊诧了半宿。翌日拂晓,尚埙再度牵着我的手,回到寝宫之外的时候,凌音殿的阶陛前廊早已布满了雪之国的皇廷禁卫。
“很多人啊……尚埙殿下。”
尚埙一如既往地笑了,一言不发,顽劣如故。轻轻掸了掸衣袂,下面数百名皇廷里的顶尖禁卫便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上,鼾声如雷。
——那便是雪之国传说中令罡天镜发出耀眼光泽的少年所具有的常人无可比拟的巨大力量。
“快点走啊!”
尚埙领着尚在惊异感叹中的我,大摇大摆地走向他的凌音殿,完全无视那群横七竖八歪在雪地上的禁卫们。我朝着他的方向,莞尔。
“璎珞,这里是凌音宫哦……”
“九弟!”
“!”
我听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里面,夹杂着些许细小的肌肉纤维变幻的声响。尚埙刚刚还是春风满面的脸庞上,笑肌刹那僵硬成了极为古怪的表情。
“九弟!你昨夜去哪里了?父皇和母妃都着急得不得了啊!”
“大哥,父皇和母亲……在凌音殿里,是吗?”
“是啊!”
雪皇声如洪钟,气魄大得让一向胆大顽皮的尚埙殿下都有点承受不了。凌音殿屋檐上的一方积雪,随着雪皇愠怒的声音,落在了樱寒殿下与尚埙殿下之间的冰凌砖地上。
“父皇……”
“老实说吧,昨夜去哪里了?”
“父皇,儿臣……”
“陛下,其实昨夜是妾身求尚埙殿下带妾出去的。”我上前一步,跪在雪皇与殷姬面前,黑色的发丝铺陈在冰凉的地砖上,“妾尚为女儿身在风之国时,便已听说雪国怡人景致,恳求殿下带妾一览。殿下才……”
“算了。”雪皇挥挥手,示意我起身,“我只是担心尚埙这孩子淘气,委屈了你。既然如此,我便不追究他了。”雪皇微微一顿,遂正色言道,“只是今后,你已是九皇子妃,便不可再那么随心所欲了,凡是还要识大体知礼度才好啊……”
“……妾必当谨记陛下教诲。”
雪皇的脸色柔和了下来,走下凌音殿的阶陛,挽住我的臂回首说:
“殷姬,既如此,不如此刻就去冰殿祈神坛祈求天神赐福予尚埙璎珞夫妇二人吧。”
“是,陛下。”
殷姬挽住尚埙殿下,除失踪的三皇子珋琇外,尚埙的其余几位兄长从樱寒殿下开始,按着长幼顺序依次跟随其后,飘飘然走出了凌音殿的前廊;雪皇所经之处,没有任何解咒言语,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那些被尚埙殿下的幻术迷惑而沉梦的皇廷禁卫便依次苏醒了。
那一刻,我才惊异于雪皇真正的强大。
我偷偷回首,望了望紧随身后的尚埙,他偷瞄了我一眼,我感觉到的仍是那个依然充满着孩子气的笑,只不过,多了些许难以言明的东西于其中。
“璎珞……”
“是,陛下。”
“你已经是尚埙的妻子了,不必再叫我陛下。称呼我‘父皇’即可。”
“是,父皇。”
“冰殿马上要到了。”
“父皇,听说那里是尚埙殿下出生的地方,是吗?”
雪皇良久没有任何言语。一声太息。极轻的,却漏不过我的听觉。
“是。那是命。……是孽缘,是孽债啊……”
他的泪水落了下去,悲伤划过了时间,将完整的世纪分割成短小的片断,蓦然之间,支离破碎的影像,如许清晰地,呈现在镜面中。
大脑中反映的,不过是罡天镜。
“那是……冰殿。”
仿佛水晶雕砌的华美宫廷将雪之国的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我爱上了一种极为美丽的过去。悲伤,彷徨,还有轻描淡写的冷寂,宛如飞天的仙欲,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映在那座冰殿的外墙上,折射着,如此明晰,如此贴切。
冰殿里,铁链在冰面拖曳的声响愈来愈大,距离我们亦愈来愈近,最终,停滞在雪皇面前。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过后,是一如他所有臣民那样,屈膝跪于他的面前,恭迎他的王。
“陛下……”
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然而声音里却没有往昔能够听到的那种近乎狂热的忠诚。那言语仅不过是出于礼貌,甚至可以说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无机制语音。
“陛下,镜的振动并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因为守护一族,已经有五百年不在了。”
“知道了。罡天你起来吧。今天我是来给尚埙夫妇祈福的。”
罡天的目光落到了我的面容,微微有一点惊异。转瞬而逝。然后他再度跪下:
“那末就容臣为九皇子及皇子妃领这通往天国幸福之路吧。”
他的嘴角,扬起些微弧度。略显阳光的笑靥里,却仍避不了阴霾的暗影。我只觉得,冰殿之下,暗潮涌动。而暗潮的中心,却不知究竟在何处。
罡天连同着锁链,在冰地上划出深刻的痕迹。
“罡天镜……雪之国的镇守至宝。九皇子妃只怕是已经见过的吧。”
“早年在风之国的时候听说过,之前却还未有机遇一睹真容。不像今日竟可完成昔日夙愿了。”
“原来皇子妃已经忘了啊……”
“罡天,可以了。退下吧。”
雪皇孤高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言语,罡天不满地瞥了雪皇一眼,嘴角却抹上了几缕意味暧昧的笑意。微微一躬身,便消失于冰殿祈神坛上。
祈神坛北侧悬着整个大陆传说中的罡天镜,镜面直对正南方向,据说那个位置能够将天空的星宿运势映照得更为清晰。沿着冰殿中央的冰梯一阶一阶走下去,那圆形打磨光滑的平台便是祈神坛。
——那是雪之国九皇子尚埙殿下,我的夫君出生的地方。
尚埙牵着我的手,走下玉阶,在祈神坛映照的星宿正中央的位置,双膝跪下,双手合掌,祷告上苍,祈求福祉。
——祈神时,合上双眼,要全心全意地,祈求。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然而,我究竟祈求什么?幸福吗?权力吗?抑或者……我求的不过一死罢了。
璎珞,我不会让你死的。
尚埙的声音,透过罡天镜,在我脑海里翻腾涌动。
璎珞……我要你幸福……我只想你幸福……
尚埙殿下……那样的我们,太自私了……
璎珞……
“父皇!星象!!”
冥冥中,一个略微有些陌生的声音。突然想起了,六皇子薜虓,昨夜的典礼上,还被司仪引见给他和六皇子妃的呢。
思绪尚且纷繁时,蓦地耳畔雪皇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
“璎珞!尚埙!离开祈神坛!”
祈神坛下映着的罡天镜里的星象不知为何突然间混乱,混乱到整个天地开始开始塌陷开始动摇,从我们脚下与头顶开始。尚埙舞动衣袂,试图制造出保护壁,然而没有成功。我突然记起了,在神殿里,神力是被封印的。
没有人能够救我们。
“没关系的,尚埙殿下……”
冰殿顶部散落下的冰凌,如针雨一般,倏忽间落向我们。紧紧抱住尚埙,用整个身体护住他小小的躯体,微笑。
第一阵冰针过后,才发现环抱的臂弯里是空荡荡的,他不知何时脱离了我,仍是孩子的身体挡住了落向我的所有冰针。
“没关系的,璎珞……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的。”
他努力的冲我笑着,我们的身体在下沉。随着崩裂的地面下沉。我们彼此拥抱着,只希冀一同沉沦,沉沦至最初的开始。
我们,只是一夜的夫妻。
雪皇在皇子们的护送下,早已离开祈神坛很远了。他们都知道,与其让十二个人一同死在那里,不如只留下我们两个。
那是命……是孽缘,是孽债。
一道影破冰而入,指尖交叠划过,落至尚埙的腰部,整个手掌抓住,拥紧,踏冰而出。那些冰凌直接刺入了我的眼我的肌肤我身体的所有感官,然而我知道,不会错的,那是樱寒殿下。只有他才具有那种轻盈的身手,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冰刺之间自由穿梭却依然游刃有余。更何况,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笑了,血的味道已经模糊了我的嗅觉,连听觉也开始渐渐变得迟钝了,我的身体随着冰凌一起下坠。坠落的快意,和我们所有的泪水,所有的吻,所有的言辞与回忆,交织成生命里最美丽的忧郁。
尚埙得救,就足够了。在这里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啊……
合眼,疲惫与寂寞在直线坠落的快意中,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死生边缘的感觉只能够用奇妙来形容,非常的奇妙。昨夜一幕重现,只是在奈何桥畔,我能看得清一切。那些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那些漫山遍野的花草,那些夜幕上残存的点滴星光与偶尔划破天际的流星。月华如练。他明丽而柔和的清眸。那些疼痛。那些露珠。与我的泪,我的血。所有先前的想象,先前的思绪,具现于眼前。双手交叉,抱住胸口,泪水慢慢的,慢慢地,温暖着冷却下去的四肢。近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在温暖中,再度沉湎。
然而手臂上的冰凉,与胸前的冰凉,却让我突然间醒了。那份冰凉扩大,扩散成冰凉的光芒,冷冷的蓝色,如茧一般包裹起我的身体。温暖的感觉,在那片光芒里,再度回到身体里。
我看到了母后。她的眼眸是紫罗兰般的色泽,手中拿着我出嫁前夜的那只木梳。
——你是我最心疼的女儿。我只要你幸福。
还有——那个与我何其相似的女子,只怕是我的前世吧。我们彼此相望,指尖缓慢地相触,交错,抚摸。没有任何言语。
她的唇吻去了我眼角的泪。然后消散,如同零落的泡沫,飞扬,翩跹,破灭。
泡沫破灭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雪之国里难见的晴阳。美丽的有些落寞的残红。
温暖而且寂寞的血,喷洒在我微微仰起的脸庞。
你是……谁?
比你更寂寞的人。
比我更加寂寞的人?
也是答应过——会一生守着你的人。
阖上眼。任风撩起发丝,黑色瀑布浮流于天空之尽,飘散于银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