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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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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睡得很沉。
侧脸的轮廓微微仰起,虚浮的冥色中,顾钧突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对掩盖在蝶翼睫毛下的多情目。
有泛起的迷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正如顾钧此刻心中的一切般失去了名姓,只剩下谢昭与他过往间的那些纠缠,那是倾身赎他出苦海的一眼万年,亦是狠心刺向他胸口的穿心一剑。
“所以我能留住这个人吗?”从回忆的纠葛里挣脱,千年以后,再一次与身旁人同床共枕的深夜里,辗转反侧了许久,顾钧还是忍不住向自己问出了那个近乎命定的结局。
而后一夜无眠。
待谢昭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身旁堆积的被褥似乎还残留着顾钧的余温,愣了好一会他才似触电般心虚地将那被褥甩到一旁。却不想刚转头就被双眸藏了笑意的顾钧给抓了个正着。
“我……”下意识想要解释的话语被顾钧中指挤压在唇上的一抹艳色给堵回了喉咙深处。看着那抹艳红,倏然之间,谢昭就觉得这天有些热了,就连抚面而过的清风都染上些缠绵,吹散了一曲莲池,乱了人心。
暗潮涌动中,一阵从窗外传来的喧哗人语将谢昭从这难为情的樊笼心里给救了出去。
探眼望去,一身素白的裴宴正端坐在莲池旁凉亭内的小凳上,在他身边是被束住手脚正在破口嘈杂的青城。
“好你个裴宴,竟敢用这等下作手段,有本事堂堂正正与老子打一场!”
“尊上昔日所言,可还作数?”
“自然。”随着顾钧允诺的示意,一柄利刃亦自裴宴袖中出鞘,恰恰好好地扎进了青城的命门里,涌出了大团血污。
半响过后,在死而复生的青城比此前更盛的高骂痛斥中,裴宴沉默地瞧了一眼顾钧而后离府没了踪影。
话说裴宴离府的第三日,谢昭一行人等便逢上了中山国内的兰夜双七。
所谓兰夜双七乃是中元与七夕合为一日的奇时佳节。据传此等巧合,百年难遇,故每每兰夜双七,中山境内都要大举庆肆一番,一时之间举城之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阿昭,我真的要化成如此吗?”泛黄的铜镜前,被乔觉硬说为庆节给抹成个大红脸蛋的顾钧正歪头略有些难为地瞧他。
看着顾钧这番迥然模样,舒然之间,谢昭的心里就起了几分逗趣的心思来,拾过乔觉于妆台上搁置的一笔朱砂,刹那间顾钧眼下便开了几朵若华。
“今夜鬼门大开,公子貌俊,点几笔朱砂作为小生于路过思春魑魅中捞人的凭证。”
心甘情愿地被两耳红成了一团的谢昭调戏,如雷的心跳声里,顾钧抬手便将自己袖中半张掩住额鼻的面具戴在了谢昭的脸上,而后万般缠绻道:“我亦如此。”
虽然谢昭早就料想到今夜的中山都城定会热闹非凡,可当他真亲眼看到这出盛景时,却还是忍不住惊叹。
只见万盏明灯高列华市,千门锁开迎宾八方,环顾四周无一不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迎法船喽!”随着一排赤/裸着上身的壮汉边喊着号子边似落日熔金般漫天打铁散开了花,三百身披红蓝黄三色袈裟的舞女亦于火树银花之间扯耀日旗旄连街袖舞,直到远方河面上出现了一艘贴着彩画系着纱的游船两方才肯休歇停了脚。
那游船约有五丈长,船头衔着泛有蓝色水波纹样的莲花荷叶,船身甲板上站着高举钢叉的开路鬼,后方制成宫殿样式的船舱均大开着门窗,垫脚细瞧去菩萨、阎王坐了一窝。
“如是善缘,能令亡者。离诸恶道,悉皆退散!”
随着八尺观台之上身披彩衣的白发老者唱咒声渐起,七只羽尾带火的长箭亦自中山王宫方向似玄炎降世般划破长夜在河面上燃起了一片熊熊火海。
“烧法船喽!”
数万中山国民的齐天欢呼里,岸上事先备好的生羊净猪等各色祭品纷纷被推下了河。十里之内,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直至法船上的最后一缕光焰沉于河底,众人才在烟雾溟蒙的香火烧灰中纷纷下道施食放灯。
“阿钧觉得如何?”拉了拉顾钧的衣袖,许是被周遭环境所感染,谢昭此刻的兴致颇高。
“几分野趣罢了。”半响过后,看着那岸边双双依偎在一处放灯的青年男女,顾钧微咳了一声,接着道:“不过你我还是入乡随俗为好。”
就着河边每十步一经坛上的降真香头点燃了火芯,在旁犹豫了许久,顾钧才半掩着衣袖落笔于那系着的白纱上提了一行字。
有过路花灯一路追寻着水流的方向,正如他对身旁的这个人般一往情深,死不回头。
“若我非要将他留下又能如何?”放手看灯随河水去的那一刻,顾钧想,“他的爱向来卑鄙,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只要人还在他身边一刻,那他便能年年如此心甘情愿,日日如斯甘之如饴。”
“阿钧,你……”那厢,没察觉出丝毫异样的谢昭刚偏过头去想询问顾钧许了什么愿,就在眼前的短暂眩黑间忽地失了所有的神念气力,直直地沉沦到那无间中去。
“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咿咿呀呀的戏腔自谢昭耳边响起,再睁眼看时天地已然换了副模样。
淅沥沥的雨滴自头顶上方横跨整片天际的冥河窸窣而下,有连片的河灯正飘摇在无边翻滚的黑水中为失路的伥鬼点明归途。
顺着水流的方向,谢昭身不由己地被顾钧带进了冥河下的那片影影绰绰的喧嚣市集里。
“此地名为鬼市。”牢牢牵紧谢昭,顾钧一边小心护着他避开脚下的积水一边说起了这鬼市的由来:“乃是昔年鬼界之主神荼号令万鬼玩乐时择的一处的三不管地界。后神荼羽化,此地无人照看,久而久之地成了便如今这幅模样。”
随着顾钧匆匆的尾音化在雨中,谢昭的眼前亦似洗眼刮目般浮现出一个个支着荧荧鬼火的黑布摊子。
有白发书生从猫脸乞婆的手中拾起一兜黄金,却在开怀大笑的瞬间乍眼就变作一具骷髅架子被旁边人肉摊上的老板硬拆来给油炸喂了恶狗。
谢昭心惊胆跳地穿过这些荒诞中,直到转过一条挂满大红灯笼的无人小径,顾钧才带着他停了脚。
视线所及处是一座由万具悬吊棺材参差起伏而堆砌成的百米尸楼,只见那楼的左边白纸对联上写着四面八方客来客往客不断,右边对联上则是十全九美人进人出人无存,中间匾额上提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曰:醉生梦死。
轻嗅了下鼻,顾钧没有片刻犹豫地直接将那数万具形态各异棺材中的一具给掀了个底朝天。
浓烈的酒香自棺材落地的瞬间顿时充斥了整座鬼市。一时不察被那酒气给扑了个满面,还未等谢昭从醉人的天旋地转中走上半个来回,就被眼疾手快的顾钧遮住口鼻给拉回了现实。
“店家,讨两杯酒喝。”
“我这不接外客,咦?”迷迷瞪瞪地从碎了大半的棺材中爬出,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高大郎君,狄希先是愣了一会,随后才后知后觉到手里那鼓起来的锦袋。颠了颠分量,十足十地足。
“喏……我找找还有没有剩的。”一步三晃地搭了个梯子,狄希嘴里嘟嘟囔囔地掀了好几副棺材板,“这个是甲子年来的,这个是得痨病的……这个,找到这个殉情的了,说要我多做几杯酒,结果只他一个人来……”轻拍了拍那沉睡男人的双颊,狄希呵呵地笑了两声,随后才从那还剩下的酒里拿出了两杯来。
“多谢。”
直至顾钧答谢过后转身离去,狄希才似突然想起什么般瞪大了双眼,“奇了怪了,这小哑巴背后的那副棺材哪去了?”轻挠了挠脑后本就不多的散发,熟悉的酒劲再次袭上心头连带着那些过往的回忆都模糊了起来,“糊涂了,糊涂了,一晃千年人都站在跟前了还在意那副棺材板作甚?”随着几杯浊酒再度入喉,他索性趁着醉意直接开嗓唱了起来:“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此乃千日醉,饮之可大梦三年。”解开施在谢昭身上的定身咒,随着头顶上方飘摇不定的河灯,顾钧的两眼亦似含了冥河水波般百转千回。
“阿昭可愿与我同醉?”
“我……”愿意的两个字似缠了乱线在舌尖打饶,可还没待谢昭将那衷肠互诉,就见顾钧一饮而尽了那两杯千日醉,凄美一笑道:“可我却是舍不得的。”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年鬼市,长街红灯下,有人懒洋洋地呷了口酒对他道:“阿钧,这世上有神仙也有凡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师父不会要求你必须信什么做什么,只是想带你亲眼看看这人间。”
于是饮尽了那坛千日醉,换得他人间三年。
与此同时,国师府内,看着虞盖书房暗格里藏着的那盏莲花灯,乔觉亦合上眼深深叹了声:“呆子。”
这一夜,是恍然若失,是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