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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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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陈桓没再去找过丁惟。旁人口中偶尔会提及这个名字,说丁元思整日饮酒,形状疯癫,偶有清醒之时便口出狂言,诋毁邛城一战赢得卑劣。连同他一起被俘的丁畴旧部都劝他慎言,可他反而恶言相向,辱骂人家“尔曹无能,使我家兵败”。
此后再无人劝他,也再无人管他。
回师途中陈桓整理起阵亡将士的名录,死在战场上的、死在行军路上的、死于疫病的,尸首能带回去的、尸骨已然无处可寻的,理出满满三大箱文书,装在马车上,由一匹老马慢悠悠地缀在大军之后,拉回章邑。
快到章邑的时候,名录整理得差不多了,丁元思饮酒醉死。
他死得也不算突然,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内。陈雍处理了故人之子的身后事,办得很妥帖,没有太过寒酸,也没有铺张到让人觉得刻意。丁惟最后还是躺进了棺木,只不过那只棺材比他在太行山用破木板拼成的好多了。
大军于初秋抵达章邑,乡野田间麦秀两歧,风中也有即将成熟的黍稷的清香,古道两侧满溢生机与希望。战火未曾波及此处,先前的酷暑似乎也对这里手下留情,留足了活下来的人明年的口粮。
众将欢欣,陈桓却在倏然间觉得生死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如同人之喜忧,总有人快活也总有人难过,总有人在不断死去,也总有人继续活着。
存此身于天地间,历浮沉荣辱,上下求索。
直到得偿所愿,寿终正寝;直到求而不得,含恨而去。
活着的人都有所求,占有越多所求越多。黎庶百姓只求活着,商贾逐利,士人求名,王侯将相便要得更多。如今陈雍又占据了一州之地,他若想治下安定,就要问周室索取更多。
入城的前夜陈桓被父亲传唤,进到营帐中父亲丢给他一条窄窄的竹片,叫他自己看。
竹片上只有一行字——潘盛死,暨春反。
暨春是防卫韩奉进犯的第一重门户,陈桓拿起竹片匆匆扫了一眼,那句“当即刻调兵驰援”就这样顺口而出。
陈雍把竹片从他手里抽走,把玩似的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从何处调兵?”
既州的兵马此战被他父亲带出来不少,留下的兵力堪堪够镇守各地,周边没有哪里有余力调兵给暨春平叛。
或许只能舍弃暨春……陈桓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
然而陈雍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捏着那条竹片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想什么?赶紧说。”
陈桓磨磨蹭蹭地清了下嗓子,目光又在父亲手中的竹片和父亲的脸上游移了片刻,方才道:“先保住邻近的郡县,可……可先令吏民内迁,免遭劫掠。”
他硬着头皮答的,因而开口后就没敢去看父亲的神色;他说完内迁也就说不下去了,于是继续低着头,等待父亲责备。
可是并没有等到。
“内迁?”陈桓似乎听见父亲笑了一声,“彦卿也是这样说的。”
文祭酒也作此提议?放弃暨春?
“置黎庶于边地,易遭劫掠,也易叛逃。淮西又无天险隔绝泊州,守卫兵马耗费繁多,贼寇却侵扰如旧……不如什么都不给他们留。”陈雍扬手,将那竹片丢了出去,“要坚壁清野,将曲江郡西十二县悉数内迁。”
陈雍所言的内迁与陈桓的设想并不相同。陈桓所言的迁徙吏民不过权宜之计,他父亲所想的,却是让当地民众自此离开故土,定居别处。
曲江郡属淮州,而他父亲名义上是大司马、既州牧。若内迁为一时之策,父亲可以军情为由自行下令;若为长久之计,这道命令怎样也要先在周帝那边转一圈。
“如此迁徙民众,需上奏陛下,经台阁审阅方可行事,颇费周折。”陈桓悄悄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没有动怒或厌烦的迹象,又继续道,“且百姓怀土,强令其内迁,难免人心浮动。”
帐外有夜风吹过田野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绵延了好一会儿,陈桓才听见他父亲再次开口:“确实繁琐。”
说完这句,陈雍站起身往营帐外走去,陈桓也紧紧跟上。那梳理着麦穗的风也吹过发间,叫人浮躁的心情也松快些许。
风向有些杂乱,不远处一小片禾麦被吹得起起伏伏,风过后才平静下来。陈雍盯着麦田,忽然道:“然此为外防之需,繁琐也要办。”
翌日军中传令淮州,内迁曲江郡西十二县以避贼寇。令书并未上报天子。
大军也在当日回城,陈雍未拜天子先回府邸,而大司马府外门处,周帝的封赏早就到了。大内官小黄门热热闹闹地在府门外站了一溜儿,成箱的绢帛金玉堵住了半条街。
陈雍远远地瞧见了,扭头带着儿子走侧门回家。
回到住处,陈桓先梳洗更衣,而后被侯茂叫走,他本以为是父亲要带他进宫,没想到侯都尉把他带进了阿娘的院子,而父亲也相当罕见地也在阿娘院中。
他的父亲与阿娘并坐上首,只是父亲坐在正中,阿娘坐在席子边缘。见他进门、行礼,父亲转头看向阿娘:“子绪他很好。”
这似乎是在夸赞他,于是陈桓再次下拜:“全赖父亲教诲、阿娘关怀。”
“孝子重其亲,慈亲爱其子。也请将军对子绪多加关怀。”阿娘声音轻缓,话中却带着告谏的意味。
陈桓听出来了,他父亲也听出来了,只是并不在意,好像调侃一样回了声:“善。”
这就真像是古时的谏臣与人君了。
陈桓听见一声轻笑,随后阿娘问他:“子绪,此行如何?”
那声音真正轻柔缓和下来,叫陈桓隐约想起小时候的光景,他对着父母说了许多,说得酣畅快活,直讲到金乌西垂,入宫的事被他全然忘掉了。
及至他讲完,父亲才提了一句:“该用哺食了。”
陈桓恍然,看了看天色赶紧爬起身:“子津和子宁……我去叫他二人用饭。”
“他二人在中门外。”父亲摆手。
“慢着。”阿娘却叫住了他,“家人多在中门等候,外头的人便不会疑心你们父子已经回府。送些饭食去便是,人……等入夜起风再叫他们。”
“对,且先等着。”陈雍倏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用一种期许又克制的眼神扫视过他的夫人他的儿子,“等今夜过去。”
于章邑城中的许多人而言,是夜分外漫长。
用过哺食陈桓便行礼退下,陈雍饮了些酒,看似有几分醉意,待到陈桓走后,却瞬时清醒几分。
“今夜宿在夫人处。”
许氏起身:“那妾为将军收拾被褥。”
“不必。”陈雍猛地站起,拉住许氏,“如昔日一般同寝即可。”
他想过夫人或许会应承或许会推拒,也有可能会变回先前那个“谏臣”的样子,继续同他扯一些没边际的大道理。然而许氏都没有,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转动一下眼珠,回给他一个目光。
“我有礼相赠。”陈雍手中施力,想把夫人拉近,但方才将夫人的手腕握紧他又迟疑了,转而松开许氏,自己凑近些许。
他对着侍从吩咐“呈上来”,侍从即刻跑出厅堂,过了片刻又跑进来,将一只剑匣置于案上。
陈雍打开剑匣,许氏的眼珠终于动了,她不由得叫出了匣中那把剑的名字——
“敛光。”
陈雍抚摸剑身:“我还记得你在泗水边舞剑的样子,这么多年了……”
“二十六年。”许夫人的声音如同剑上寒霜,“可十三年前,我已将敛光赠予子绪。”
“子绪逃离皋都时将其遗失,我在邛城把它给你找回来了。”
陈雍说得热切,许氏却仿佛一捧点不燃的冰雪,浑然不觉不为所动:“妾已不再舞剑,这是子绪之物,请将军交予他。”
那夜陈雍未眠。不过章邑彻夜不睡的人甚多,帝后未曾合眼,尚书台的烛火亮到了天明,还有许多官员也在书房奋笔整夜。
秦泱倒是一觉香甜,子绪安然回来,他不必再记挂,至于陈雍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众周臣熬个通宵就能阻止的。
他已经备好了东西,压在枕席下,只待时机到来。
次日朝会,陈雍换好官袍,带着陈桓又从侧门出府,过章邑中道,入腾龙门,至司马门,下车步行入中殿。
中殿阔大,殿外长阶上的衮衮诸公渺小如蝼蚁。
朝会时分未至,殿门未开,天子未至,但诸公见陈雍,亦纷纷行礼。
陈桓跟在父亲身后,瞧见这么多老头儿都矮了半截,自己的腰杆也有点发酸。他在一众躬下身子的人里寻找,想看看士展到了没,但在那一片弯着的脊背中,他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父亲的步伐愈发快了,就要走到群臣最前头,一个先前弯下去的脊梁突然直了起来。
那人是九卿之一,太仆周榷。
周榷手持笏板,对着陈雍又行一大礼:“大司马有功于社稷,臣等有奏,大司马宜进爵国公,以彰殊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