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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73章 ...

  •   陈桓心里像是有一面蒙了灰的镜子,在此刻被擦亮了,原先镜中的影影绰绰的人像景象,如今历历可见。

      周榷所言,正是父亲所欲。昨夜的等待,对天子封赏的回避……乃至此次攻伐邛城,或许就是为了这个。

      封公建国。

      可大周四百年,人臣之极不过官至三公加封列侯,王公只会是周室血脉、姜姓子孙。四百年前高帝便说过:非帝裔不王,非居功不封。

      进爵国公倒也不算违背高帝之训,但有封国有属臣的国公已与姜姓诸王相差无几,从前进封国公的也只有宗亲。

      陈雍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周榷一眼,倒是陈桓莫名心慌起来,他下意识地、像是求助一样,叫了声“父亲”。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在此刻失态,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无措都会折损他父亲的威严。于是陈桓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去窥视父亲的神色。

      他看见父亲面色如常,双眼很是平静地凝视着他。在他的注视下,父亲从袍袖中伸出手,极轻微地挥了挥,而后抬起下巴,径自走到了群臣的最前方。

      “此事当由天子定夺。”陈桓霎时会意,他留在原地扶起周榷,等到周太仆起来站好才转身跟上父亲的脚步。走到父亲身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身着朝服的群臣像是漫延的潮水,也像是一片展开的玄色羽翼。

      羽翼在父亲背后伸展,朱红的中殿大门在父亲面前打开。

      陈雍将预州诸事上报天子后,周榷的提议自然而然地被搬上了朝会,端坐明堂的周帝没有表态,陈雍亦不置可否,殿上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也不坏,事情就这样僵着。

      陈桓的脖子也有点儿僵,他是最没资格开口的那个人,所以一直低着头看地缝。不过每个人说的每个字他都听着,他知道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只是他一直没听见士展的声音。

      征途中陈桓寄给秦泱的书信皆有回音,哪怕他写的尽是琐碎之事,但回到章邑后他没有见过士展。

      他父亲要更进一步,他不知道士展对此会如何作想。

      “子绪公子。”众人的议论中,周帝忽然点到了他,“朕听闻你在行军途中染病,那时……病情如何?”

      陈桓没想到陛下此时会注意到他,更没想到陛下会问他这个,他没来得及揣度这话里有无深意,于是就干脆当天子就是单纯地在关怀他的身体,顺嘴回了句客套话:“臣病得不重,有赖陛下关怀、父亲照料,躺了几日便好了。”

      高坐明堂的天子颔首沉吟,下首群臣屏息不语。但片刻后,周帝只说了句:“轻症亦不可小视,你有旧疾在身,需多加珍摄。”

      周帝像是在没话找话,陈桓也以为陛下是在刻意绕过父亲进爵国公的事情,只是话头转得生硬。他继续客套谢恩,想着这朝会还是赶紧散了好,然而他谢恩的话说完,周帝又继续开了腔。

      “你在皋都落下旧疾,是朕与先帝照拂不周。如今你还年轻,身体容易调养,素日当食饮有节、起居有常。现秋日已至,阴气下而万物收,还要切忌受寒。”

      这几乎像是医者在给病患看诊,且提及岐黄之术后,周帝可说的话便多了,洋洋洒洒地讲了半晌,差点要在朝堂上给陈桓开药方。

      陈桓的父亲没有异议,其余人便更没有。等到周帝说完,真给陈桓赐下了灵药,由大内官潘良从御座下送来,闻着一股浓重的柴胡地辛味儿。

      陈桓领药谢恩,周帝便散了朝会,说其余要务容后再议。

      退出中殿,陈桓捧着药,跟在父亲身后一直走到司马门前。

      “父亲,这……”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又看看父亲,相当小心地问道,“该当如何?”

      “陛下的心意,不宜辜负。”陈雍回得豁达又坦然,仿佛当真感念周帝对他儿子的关怀。

      陈桓也觉得陛下并不会害他,那份关切之情并非作伪。然而人君对臣民的小小关切,落到臣民头上就是大大的恩情,且这份恩情似乎会挟制住他的父亲。

      “几包药材罢了,无需思量太多。”父亲直接从他手中将药包拿走,然后冲着司马门外抬了抬下巴,“看,秦士展。”

      陈桓赶紧转头,隔着从司马门离去的人潮,果然瞧见了秦泱。

      秦泱一身齐整的玄色朝服,手持笏板,正直挺挺地跪在司马门外。

      “父亲,我先……”

      “去吧。”

      得到准允后,陈桓飞奔而去。一直正色端跪的秦泱,看见他向自己抛过来,遥遥地就对着陈桓笑了。

      “你笑什么?”陈桓在他身旁停下,拉住他的手臂,俯下身子小声问,“为何而跪?”

      秦泱神色坦荡:“因为我今日一直睡到日出。”

      日出正是大朝会开始的时候,群臣诸公在那时应当已经等候在中殿外了。

      秦泱这是睡过头,错过了朝会,依《周律》当杖责二十,夺一季禄。眼下周室应当没有心思追究他这点过失,就算追究也不会真让他挨打又罚俸,可秦泱不知哪来的倔脾气,非要在司马门外长跪,等着受罚。

      结果周帝只好满足他。

      秦泱得偿所愿后,被陈桓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向马车,用一个颇不雅的姿势爬了上去。这不雅的姿态护住了他的伤处,让他安安稳稳地趴到了车舆里,然而马儿一跑,马车颠簸了一下,秦泱终究颇凄厉地哀嚎出声。

      他龇牙咧嘴,但缓过来之后还是对着陈桓笑:“子绪,你可知道我为何跪在司马门外?”

      那语调还带着点儿得意,叫陈桓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撇过脸,不看秦泱,盯着窗外水一样流过去的街景。

      见陈桓不理他,秦泱自顾自地答:“因为挨打之后行走不便,司马门外可用车马代步,进了司马门便只能步行。”

      陈桓还是不看他,半晌后才开口:“你既不想受罪,又为何要错过朝会?”

      “因为贪睡。”秦泱微笑。

      “偏偏今日贪睡?”陈桓回头,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愠怒,但这点怒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你在朝会上也可以缄口不言,何必受此皮肉之苦?”

      听他这样说,秦泱眼中却是一片茫然:“我为何要在朝会上缄口不言?”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哗啦一声展开,铺在二人之间。陈桓低头粗略看了两眼,顿时瞠目。

      “这便是我今日贪睡的缘由,昨晚连夜写了它。”

      那是一份为大司马陈雍请封国公的奏表。

      陈桓略有几分动容,但依旧不解,他稍稍蹙眉,把目光从秦士展脸上移开:“士展,你为何要为我父亲……”

      “昨日知你平安回来,欣喜过甚了,竟未曾想到请爵一事也轮不着我。”秦泱容色不变,坦然把奏表收回怀中,“至少最先为大司马请爵的不该是我。”

      一件自己不愿发生总归会发生的事,与其百计千方地去阻止它,不如在其中谋取最大的余地。

      他的余地正在子绪。

      秦泱也不需要真的把这道奏表呈递天子,只要他写过、子绪见过,便足够了。

      至于这二十杖……他不得不受着。若缺席朝会的臣子不依照《周律》领罚,那《周律》便形同虚设,周室的权威也将再次被践踏。

      且身受杖责,缺席之后几日的小朝会便师出有名了。

      子绪一路送他至家门外,然而刚下马车,秦泱便发现自家门前有客。

      瞧见那位客人,陈桓扶着秦泱的手忽地就往回缩了一下。

      不过陈桓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抽回去,他扶着秦泱下马车,两人一并走到了门前。

      来客先是颇得体地对着陈桓微微一点头,而后才看向秦泱。

      秦泱见礼:“郭太常。”

      陈桓也随之拜揖长者,规规矩矩如同寻常小辈一般。

      郭礼自是不待见陈雍等人,但陈桓行止坦荡恭敬,他便不会、也没有理由去刻薄一个小辈。

      于是郭礼对着二人分别欠身:“士展,子绪公子。”

      可礼数过后三人间的氛围就尴尬起来,当着郭太常的面,子绪行事不便;而当着陈桓的面,想必郭太常也无可多说。

      沉默少顷,还是陈桓先抽身离去。

      “父亲还在等着我。”他又是一礼,“今日便不叨扰士展了。”

      陈桓走后,郭太常随即与秦泱入了屋舍,他相当缓慢地把秦泱搀到坐席边,不知这几步之间在斟酌什么。直到秦泱侧躺到席上,并先因姿态不雅给他道了不是,他才徐徐开口:“无妨,士展今日怎的错过了朝会?”

      “昨日彻夜难眠,今早昏沉贪睡。”秦泱低头作内疚懊悔状,“误大事了。”

      郭礼神色一动:“士展可知今日朝会所议?”

      秦泱轻叹:“昨夜辗转反侧,正是为此。”

      晌午过去,郭礼方才向秦泱告辞,他离开时面容凝重,走出大门后在四下张望了一番,而后才登上马车。

      马车绕着章邑的街闾不知拐了多少弯,最终停在了一条人烟洗漱的窄巷深处。郭礼下了车,打一扇小门进去,穿过三四个院落又钻进两户人家当间的荒草丛,从繁盛的草木间钻出来之后,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酒肆的后门。

      郭礼很是熟练地开门入内,酒肆內间,太仆周榷正端坐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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