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第69章 你不可信 ...

  •   那掷地有声的“偿命”二字砸进秦泱耳中,叫他头脑发胀手掌发冷,他捏了捏拳头,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辩驳:“路家夫妇一为病故、一以忧亡,既非枉死,亦非由我所害。”
      暨春令看都不看他,只一把一把地将黍稷杆撒入火盆,灵前幽微的火苗越窜越高:“庸医害其妇,人言杀其夫。秦士展,是你挑动人心逼死延敬,延敬志高行洁却见疑于百姓,故而不能自存于世。这不正是《周律》所书‘为奸人所害而枉死’吗?”
      秦泱自然不愿认下这个“奸人”的名头,他是忠是奸、路谦算不算为他所害,怎么能尽凭一言定论?眼见暨春令从袖中摸出了短刀,他更为心慌,赶紧开口道:“你不能杀我!不经审议、不见文书,擒杀六百石中朝黄门侍郎,礼律刑名,未有此比!”
      暨春令转过头,半张脸被火光照亮,半张脸隐在暗色中:“尚书台何在?大理寺何在?”
      这话给秦泱当头一棒,他像是见了鬼,差点就挣开身后的两个壮汉跳了起来。然而他起跳就没能成功,又被以更大的力量压制住,这回连脑袋都给他按到了地上,脸颊贴着地板,呼出的气息激起地上的尘土,吸气时尘土混着朽掉的木头的气味又钻进他的鼻腔。
      秦泱鼻中刺痛,右肩钝痛,额角胀痛,但总算是想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况了。
      章邑路远,天子失权。人可引《周律》杀他,他却不能以大周礼制自救。
      国朝礼法至多至多在他死后再把暨春令治罪,就像路谦死了,这官袍都打补丁的暨春令,才会凑上几个半大小子作壮丁,来问他这个“奸人”讨个公道。
      虽然对着路谦夫妇的灵柩秦泱确实心虚,但叫他引颈就戮他也实在不愿,他想回章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章邑去。
      他在痛觉迫使自己镇定,回道:“在我来处,在……太和公治下。”
      “陈太和?”暨春令的音调变得古怪,秦泱的话似乎是让他注意到了什么,他的身子也转了过来,彻底背着光,整张脸都没入幽暗中,“秦郎官这是在提点在下?”
      章邑是远,可暨春城中就有陈雍的兵马。
      “我命轻如鸿毛,取之却后患难料。”秦泱抬起头,额上滚下一滴汗水,沾湿了眼睫落入眼中,让他下意识地快速眨了眨眼。视线被模糊,一片昏昧的室内他更看不清暨春令的神色了。
      但他能感知到光。
      红热的火光中骤然闪出一线冷光,他听见“锵”的一声,然后是暨春令的怒呵:“皆是人臣,我何必惧他!”
      秦泱刚刚意识到那是刀光,陷入惊惶也只有一刹,那一小束光突然就偏了过去,内室的窗猛地被破开,一个人影惊鸿掠水似的跳过窗柩窜了进来。待到秦泱看清那是张挺时,张公直已经持剑击晕了暨春令。
      张挺行云流水地撂倒了押着秦泱的两个年轻人,剑都没出鞘。他拉起秦泱往身后一推,同时踢翻灵前的火盆,盆中还在燃烧的黍稷杆“哗”地散了出来,逼退意图上前的一众人。而滚烫沉重的火盆并没有砸到人,“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估计是刚才挨的那下不重,晕倒在旁的暨春令似乎是听见了这声,他动了动手指,好像要转醒。张挺用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动向,抬臂一翻手腕,未出鞘的宝剑在他掌中转了一圈,剑柄朝向秦泱。秦泱会意握剑,张挺一抽剑鞘,银亮的剑刃“唰”地倾泻而出。
      秦泱把剑架在了暨春令的颈间。
      张挺手持剑鞘与数人相搏,暨春令带来的这几个青壮大抵就是当地吏民,并无武艺傍身,又忌惮那柄抵住他们县令脖子的宝剑,不过转瞬便通通负伤,其中半数倒地不起,只是无一人丧命。余者见状,警惕地远离了张公直,不敢上前。
      趁此时机,张挺拽着秦泱领缘,从方才打破的窗口又飞身而出。
      直到二人出了城,都再没人追上来。
      秦泱双手奉还宝剑:“多谢相救。”
      剑刃如凉冰,平置在掌心冷冷的一片,剑锋似有似无地触碰到皮肉,他手掌分明没有流血,却隐约生出些刺痛感,仿佛凉冰散出的刺骨寒气化作了实体。
      张挺没有收剑,而是问了句:“暨春令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语毕,秦泱思忖片刻,又补充道,“义士。”
      但张公直还是没有收剑也没有出声,那五十湅钢剑颇沉重,秦泱的右手已经开始发颤。
      又过了一会,他抬眼看向张挺,反问:“方才,先生是不是想过,不救我?”
      张公直出手太过及时,他应该早就埋伏在灵堂外了,然而直到暨春令真要动手的时候,他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秦泱。
      此前他必有迟疑。
      张挺看似面色无澜,但与秦泱目光相对时,眼神中还是泄露出一丝诡异的赞许。
      他说对了。
      “你所言不错。”张公直终于开了尊口,只是回应得有几分含混,“他是义士……可你命不该绝。”
      说罢他拿过宝剑收入鞘中,转身沿着古道直往前走,一路都未曾回头。
      向仁和小姜放出城后躲回了原先藏身的荒山,秦泱跟着张挺上山,与他二人会合时已至日暮。山间炊烟袅袅,夕照融融,平宁得叫人不相信这是当世景象。
      方才上山时,张公直仿佛不记得身后有秦泱这个人,疾行如风,秦泱好几次险些跟丢,走得累死累活。苟延残喘地上了山,见此人间烟火,顿时疲惫都减轻了些。
      原是这样好的地方啊……他有些动摇,说不定小殿下既不跟他走、也不跟张公直走,而是继续由向医师抚养,在这样一间山中茅舍长大,方才能度过最为恣意快活的一生。
      但他很快又把这个想法否决了。怎么可能,如今是什么世道?这里又临近泊州,此时所见的安稳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除非乱世终结。
      可人生短则须臾,长不过数十载,秦泱也不知自己能否看到那一天。
      用哺食时,他再次告诉张挺:“我要带小殿下回章邑。”
      张挺搁箸不语,显然并不赞同,于是秦泱继续道:“回章邑,缘由无他,更无别处可去罢了。我如是,小殿下亦如是。”
      张挺还是没有说话,但向仁嘬了一下筷子,左右看了看,见气氛不妙,试探着问了句:“为何?”
      “我自不用说,天地广阔,但我的一切都在章邑。”秦泱起身离席,走到茅舍门前,将两扇门板推开,抬头见星汉漫天,“小殿下也是,能害他的、能护他的都在章邑。扰攘之世安有去处可太平五十年?别处更无人护他,更不及章邑。”
      “你护他五十年?”张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秦泱回头:“曾歃血立誓。”
      “你不可信。”
      张挺言出惊人,秦泱好歹也师承名家,算是一时名士,歃血便是以名节赌誓,他竟然不信。
      秦泱一时间难堪得无以复加,而向仁张着嘴似乎想劝两句,但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此时张挺又拿起了筷子,语气从容:“所以我也会暗中相护。”
      这是同意让小姜放去章邑了,只不过自己也要跟去。秦泱松了口气,只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悦。
      次日四人便启程,秦泱临行前望着暨春城的方向,轻声说:“此地将乱。”
      张挺瞥他一眼:“若非我等,不至于此。”
      向仁赶忙打圆场:“哎呀年年乱,今朝不乱明岁也要乱……”
      他说得不错,许多年后的士展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路谦夫妇、那不知姓名的暨春令,还有不久后暨春城那场不算大的动荡,他直至暮年都未曾忘记。
      临近章邑时,张挺先行与其他三人分开,躲在了暗处。秦泱在城外安顿好向仁和小殿下后,便独自回城。
      他先面见周帝,禀明途中诸事;而后又跑了一趟尚书台,把所经郡县的灾情详尽阐述,尤其点了一下暨春;最后才回到家中,发现了子绪写来的数封信笺。
      邛城是战地,信中却没有烽火,读罢入眠,秦泱梦都做得安稳。
      他给陈桓回信,信寄出去不过几日,邛城大胜的消息便传来。城中热闹,秦泱即便不为这场胜仗高兴,心中也难免畅快许多。他用写字剩下的竹板雕了两个小玩意,到城郊看向仁和小姜放时带了过去,折返路上途经阿宝家的驿馆,又入内喝了两盏酒。
      驿馆中照旧聚着一帮士人,他们谈天论地,说到近日的邛城之战。
      曾经挟持天子威慑皋都的丁义农在暑热中骤亡,两日后,陈雍的大军集结城下,以五千苍狼骑为先锋,一战破城。
      这是极威风的一场大胜,让陈雍狠狠地啃下了中原大地最为富饶肥沃的一块,章邑的庶民百姓都为之欣喜,自觉与有荣焉,但士人中却有论调微妙者。
      说此战能胜,全赖天时。
      尤其是邛城中突如其来的那场疫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