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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68章 偿命 ...

  •   动手之人是路谦,然而他根本没能伤到向仁。
      路延敬一介文人,近来又为了夫人的病心力交瘁,虽对着向仁挥了拳头,但向来修身保体的向仁相当敏捷地就躲了过去。
      于是路谦跪地哭诉,说昨日向仁给他病重的夫人看诊开药,用药前他夫人一息尚存,用药后便一命呜呼。天理昭昭,他今日不能杀此庸医,便在此以颈血溅庸医之面!
      说罢摸出一支尖头竹簪,直直地往自己项间戳去。
      秦泱恰在此时赶到,但已然来不及阻拦。张挺跟在他身后,由于顾忌此处染疫之人众多,便抱着小姜放远远站在城门下,见路谦意欲自戕,足尖勾来一块小石子,踢过去砸中了路延敬的手背。
      竹簪落地,路谦嚎啕大哭。
      那哭声苍凉悲恸,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人心间盘桓撕扯。正值酷暑炎灾,城外许多流民也因此与亲友死别,听着路谦的哭声物伤其类,亦悲切起来,有的甚至开始指责向医师。
      老医丞身故后,向仁才独自行医两年,且大多时日他都躲在深山,实际上没接诊过太多病患,未曾遇到过这等场景。见群情逐渐激愤,他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在慌乱中搜肠刮肚地想到了一条计策。
      他拉了拉秦泱的袖子:“暨春令,得请暨春令来……”
      这实在不是什么妙计。为灾民义诊是秦泱代表周室办的,权责都在秦泱,且不说当地官员愿不愿意来给他收拾局面,便是暨春令来了,人家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又该何从下手?
      另外城门下还站着张公直……谁知道陈雍有没有给暨春下发缉捕这人的公文。
      “不必。”秦泱说着上前一步,用并不健硕的身板挡住了向仁,而后清了清嗓子,吼道,“继续看诊!”
      他这一嗓子效用甚微,四下喧嚣依旧,秦泱继续放声道:“若对诊疗有疑,自来找我申诉便是,不可耽误旁人看诊!”
      这下周遭清静少许,路谦依旧在哭,但许多人停下了吵嚷,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起来。不久后,人群中不知是谁问了句:“他还要哭多久?”
      此言让众人安静了一瞬,路谦仿佛被噎到似的,骤然止住了哭声。
      他转头向灾民群中看去,似乎是想找到那个对他不耐的人。
      “路延敬。”秦泱放缓了语调叫他,嗓音因为方才的嘶吼略略沙哑,显得有几分疲惫,“你用情至深,怎样哀恸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尊夫人若还在人世,怕也不愿见你哀毁伤身,还请节哀。我与向医师皆暂居于城中驿馆,诊疗是否有误,可容后再议。”
      他说话时一副倦容,倒真有些忧国忧民的样子,不过那是出于照料了小姜放一早上的缘故。
      “容后再议?”路谦转过头,眼中的悲切和愤怒并未平息,“你等住的官驿,能放区区在下入内?眼下我若不能为夫人声讨,怕是再见你二人都难!”
      秦泱面不改色:“你乃暨春令属官,怎会进不了官驿?”
      此话一出,路谦又一次噎住,等候看诊的灾民也再度议论起来,只不过他们此番议论的不再是向医师,而是路谦。
      “他是官身?”向仁小声嘀咕。
      秦泱只当没听见,拉着向公慈上前,让他继续给病患看诊,不再理会路谦。他任由众人对路延敬指指点点,对甚嚣尘上的议论声丝毫不加以约束。
      “竟是个官?”
      “做官的凭什么让义诊的医师看病?”
      “谁家没死过人?他家命贵?”
      ……
      那些话落入路谦耳中,好似利刃剜心。
      “不……不是,并非如此……”路延敬尝试辩解,但却说不出什么来,其中内情曲折,他要如何给这样多的人分说?
      终于,他还是在人言中落荒而逃。
      向仁悄悄问秦泱:“士展,你怎么知道他是暨春令的属官?”
      “猜的。”秦泱瞥了眼路谦离去的背影,很快又移开了目光,“我此前也去给他夫人看过诊,见他家书几上有几卷用封泥封好的竹简,像是公文,便作此猜测。”
      这便是言辞的厉害,秦泱很小就见识过。天子殿前、朝堂之上,生杀予夺皆在皇帝与衮衮诸公口舌间。还有从前令德公带回府邸的那些公文,不同的用词能将同一件事描述成截然相反的样子,只要执笔者熟读经义,便能笔下生花,声东击西,不着痕迹地把王莽写成周公、将梁冀吹作萧何。所谓微言大义、所谓春秋笔法,便是文士手中的利剑。
      只是他若能早知后事,绝不会将此利剑刺向路谦。
      这一日分外忙碌,虽说最热的天时已经过去,但黎庶灾病未减,饶是有秦泱在旁协助,向仁也忙得抽不出用饭的功夫。张挺躲在一边照料小姜放,起先还好,后来孩子倦了,哭闹着想要回去,他便也焦头烂额起来。秦泱冷眼看了片刻,还是过去对张挺说,让他先带孩子回驿馆。
      张公直信不过他,但他信张公直,此人绝不会私自将小殿下带走。
      更何况张挺也不会照顾才两岁的孩子。
      晚间停诊,秦向二人回到驿馆便去客舍看了小殿下和张挺,只见张公直一脸苦相,想是被小姜放折腾得不轻。向仁接手了孩子,而秦泱反手关上了门。
      “向医师,你给路延敬的夫人看诊时,她病情究竟如何?”
      向仁怀抱小儿,愣了一下,难得言简意赅地回:“乃阴阳离决之象,必死无救。”
      “那你是否告知路延敬?”
      “我说了。”向仁略略迟疑,“不过我才说了他夫人时日无多,他便给我跪下了,还问我该给他夫人用何种药……现在想来,或许当时我讲得含混,他根本没听明白。”
      也不见得全然是因为向公慈语焉不详,路延敬怕是根本听不进“时日无多”四个字,且秦泱知道最先让路谦以为他夫人有药可医的正是自己。
      “你开药了?”
      “开了,安神的。”
      这下更坐实了路谦的妄断,此事怕是难了了。
      见秦泱神色愈发凝重,向仁又把小姜放交给张挺,凑上前问:“天色还不算太晚,不如你我登门吊唁,再与路延敬说两句宽心的话,如何?”
      此时拜访路谦有利有弊,秦泱正在迟疑,一旁的小姜放不知在张公直怀中出了什么差错,又哭了起来。
      张挺无计可施,向仁见不得孩子哭,只得再次接手。
      “这样不行。”张挺突然道,“今日我带着小殿下,小殿下又总哭闹,旁人记住了他,也就记住了我。”
      一听这话,秦泱心生烦躁。张公直这是想走,且他此时离开,就是要甩掉秦泱,带着小殿下和向仁入蜀。
      蜀地与章邑间隔着山水迢迢,小殿下一旦入蜀,阿英和陛下就可以当作没生过这个儿子了。
      向仁安抚片刻后,小姜放的哭声渐渐平息,秦泱趁此时机接着道:“驻守暨春的是折冲将军潘盛,明日我便向他辞别。只是先生离开暨春后要往何处去?依泱所见,江表泊州对先生应当均有招纳之意。”
      他们本就不会在暨春久留,张公直要走便让他走,只是小殿下的去向要在此前说个分明,要在今夜就告诉张公直,南下江表、西入泊州,均是险路。

      客舍内的灯火亮了一夜,次日天色尚暗,秦泱叫醒了两个护卫,让他们先送向仁一行出城。之后秦泱换上了一身干净官袍,于拂晓时分出了驿馆,前去与折冲将军潘盛辞别。
      此城中行人稀少,但他还是避开大道,捡根本没人烟的小巷走。毕竟一来官袍扎眼,二来他今日离开暨春,越少人知道越好。
      除了潘盛是陈雍的人,不得不招呼一声,其他人秦泱能不惊动就不惊动。
      他入城时拜见过潘盛,当时这位将军问了他的出身,得知他父亲在陈雍做北军校尉时曾追随麾下,待他便亲厚起来,让他在城中便宜行事。如今秦泱要走,潘盛也没有过问太多,只说近来贼兵猖獗,问他要不要再添几个护卫。
      秦泱谢绝,向潘将军辞行,然而他出了潘盛宅邸,穿过一条小巷,拐过弯来便有人将他截住。
      来人自称暨春令,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男子,说听闻秦郎官今日离开暨春,要设宴给他饯别。
      秦泱不信,但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壮汉,还是把推辞的话咽了下去。
      他上了暨春令的马车,老瘦的马拉着车舆在城中拐了好几个弯,经过一段颠簸的小道后停了下来。
      秦泱暗觉不妙,这是要到哪里给他“践行”?
      沉默一路的暨春令此刻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愠怒:“秦郎官,请下车吧。”
      秦泱依其所言,出去一看,车马竟停在路谦家门外,且路家大门两侧挂着白幡,显然家中正在举丧。
      “延敬是个好主簿,素来清廉,与人为善。”暨春令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如今他夫妻二人俱亡,家无余财,这场丧事还是我给他办的。”
      路谦死了?秦泱骇然,他下意识想转头去看暨春令,但几个壮汉已经一拥上前,将他双手反剪,押着进了内室。
      两架黑黢黢的棺木在堂中并列放着,秦泱不相信也不畏惧鬼神,此刻却顿生惊悸,额上冒出冷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夫妻二人,至少路延敬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暨春令先在棺木前的火盆中撒了一把黍稷杆,而后扬声道:“依照《周律》,害人枉死者,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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