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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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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川一路狂奔。
跑出台球馆,穿过游乐园,翻越畸形林立的礁石,终于在海岸线的边缘发现了她。
她双臂环抱膝盖坐着,单薄地像团孤苦伶仃的缩影。
他狂奔过去。
凉风刮耳,向来滚烫的温度此时竟也变得冰冷。
奔向了那团缩影,少年膝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跟前,紧紧抱住她,像抓住最后一缕飞灭的烟灰,他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断断续续又嘶哑的嗓音不停回旋于耳,她却像是一点都没听见,眼神空洞呆滞地落在远方虚无处,好似一尊石化的雕像。
陆川哭得更厉害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似乎除却这三个字什么都无法弥补对她造成的那些伤害。
可事实上是,在那些羞辱面前,这老生常谈的三个字也显得无力且苍白。
少年声线沙哑如悲鸣,搂着她时宛若搂着心爱却破碎了的宝物。那哽咽的哭腔像零星野火,终于点醒了她这滩死水。
祝星极其缓慢地侧眸看向他。
少年哭红了一双眼,眸底充盈着泪水。他两手捧上她的脸,口中依然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祝星如无风湖面的瞳孔终于起了丝丝涟漪。
似是有些惊讶于他当前这幅模样。
并不奇怪,毕竟自从相识,他给人的印象都是流血不流泪的,当下见他哭得这般心碎,感到奇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只是她又想,明明受害的不是他,他却好像比自己还痛苦难过,加害的也不是他,却又比那群人里的任何一个都要自责。
为什么啊。
很值得吗?
她又不是什么罕世千金。她这短短十几年活得就像条狗,或许比狗都还不如,从没有人把她当人看——唯一的一个也已经死了。
半辈子还没到头,几乎她自己也在自己身上找不见一点人的影子了。
她是自己记忆里永恒的囚徒和奴隶、是死活都无人问津的劣等玩具,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可到了他这,她才惊觉,其实自己也算不得是被世界遗弃,最起码还有这么一个人,会为她抛颅洒血、悲声恸哭。
她渐渐读懂了他的哭腔,像是漫漫长夜里围过来的灯火,从心底里亮起了几丝光。
十几岁的孩子终归是美丽而脆弱的,饶是再如何一滩死水,遇到被人怜惜,也会柔软地像去了层腐烂的壳。
那些不曾有也未来得及有的情绪便凶猛涌入,她开始感到委屈,感到酸楚,感到那些除却阴狠恶劣之外的东西。
祝星不由自主地瘪起了嘴,原本清明的眸子也变得泪眼汪汪,一幅想哭却又竭尽全力强忍住的可怜相。
陆川看得五脏肺腑都快揪成结了,他再度紧紧抱住她,哽咽的嗓音里透着颤抖的狠:“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话说完,他伏在她肩头闷闷地啜泣起来。
泪痕划过脸庞,祝星闭着眼,听了他这句有些稚气的狠话,脑子里多少清醒了些。
一开始想借刀杀人,是摸准了他的脾性,以及他对自己的心思——从掐着的时间点来看,恐怕有人已经遭殃了。然而见了他这幅模样……
她心底升起丝丝愧意。
不该如此的。
祝星终于轻声说:“不要冲动做傻事。”
她又掰过他的脸,望着他道:“我只有你了。”
陆川没有说话,眼眶红红的,他靠向她额头,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两人都闭了眼,心碎地沉默着。
然而似乎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真正将他们永恒地缔结在一起了,从此日转星移,山海蜕变,都无法使他们分崩离析。
*
祝星后来没缘由地大病了一场,连着昏睡了好几天,鲜血淋漓的噩梦交迭反复——她又回到了林中小屋。
看见世界的第一抹颜色是黑,继而是白,最后是鲜血的红,烈焰的红。
婴儿在大丽花一样的血泊中啼哭,五官眉眼尚青雉的女孩冷汗涔涔,一张脸毫无血色,心口处坠了只玉佛,盈盈淬着绿。
她怀抱着那团脐带还粘结着的、浑身皮肤皱巴巴的小东西,从气息奄奄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小葵…”
不知道她想交代些什么,而她也永远失去了得知的机会。
噩梦的宿主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拖走了一根脐带上连着的两个人。
尖叫、嘶喊是关于这间地下室亘古不变的主题,脚脖子上铐着的沉重枷锁使得她们除却声嘶力竭以外,再无她法。
但她在戏剧的末尾也欣赏到了他们的惨叫——熊熊大火张天烈焰,滚滚黑烟吞噬复辟,他们像烧灼着的尸鬼,踉跄行走,张牙舞爪,惨绝人寰的嚎叫几近冲破云霄。
她迫使自己睁眼望着,望着他们在烈火炙烤中逐渐死去。他们叫的越凄厉,她就笑得越放肆,表情狰狞而扭曲,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快感。
恨意碎了,所有镜像都碎了,碎成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海上繁花。
浪波涛汹涌,他们并排躺在幽蓝的天色下,沉默、喧嚣,共度荒唐岁月与世界的尽头。
她大汗淋漓地醒来。
好似黄粱一梦,她整个人都虚脱了相,连思考都觉得费劲。
“你醒了。”
祝星看向他,少年眼球里满是红血丝,黑眼圈浓重,憔悴得不像话。
想来这些天也是没少忧虑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手指情不自禁地抚摸上他眼角。
陆川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乎又委屈又难过。
祝星望着他,只说:“我想吃海鲜了。”
*
傍晚的沙滩上依旧热火朝天,不远处还支起了露天电影,播着部情节老套的爱情喜剧,大人撸串喝酒,小孩嘻嘻哈哈,每一桌都有每一桌的喜乐。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发生过,却在短短时间内消散地云淡风轻。
没人过多关注他们,她也就自得其乐。
陆川去拿饮料了,祝星便坐下来等候。
桌与桌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依稀能听到隔壁一伙人窃窃的私谈。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啊?黄静怡疯了被送精神病院里去啦。”
“卧槽?还有这种事?好端端怎么就疯了啊?”
“什么什么?听说什么?”
“黄静怡疯了。”
“啊?就是那长得还挺漂亮的小太妹?”
“别扯这个——怎么疯的你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啦。”
“那你他妈的在这装神弄鬼?敢情吊着我们玩呢。”
“我听说,只是听说哈,好像是被人给轮了…你想想,精神能正常嘛?前两天经过她家的时候还瞧见她妈在那哭天喊地呢。”
“真的假的?卧槽…被人轮…谁干的啊这么丧心病狂。”
“我要知道的话用得着你问么?就是不清楚啊。哎不过…我有那视频,看群里人分享的,嘿嘿。”
“我怎么没收到?我看看。”
或许是一开始没调整好音量,几声尖叫与哭骂措不及防地钻进了祝星耳朵里。
她神色微顿。
继而眸底浮起一丝微笑。
和自己预料的差不多。行凶杀死她肯定是存在一定距离的,既然弄不死她,那么最严厉的报复…也莫过于此。
“常温的还是冰的?——常温的吧,你身体不好,别着了凉。”
陆川自说自话地将开好盖的汽水递给她,手指又顺着捋了下她鬓角的碎发,长叹道:“躺了这么多天,一点东西都没进,叫你还叫不醒,把你送去医院又说你没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提心吊胆。”
祝星喝了口水润嗓,许久没开过腔声线都有些黯哑:“多少天?”
他伸出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整整一个礼拜。”
“哦。”
她垂下头去,耳边有邻桌唏嘘不已的调笑。按理说她本该幸灾乐祸的,可那几点浪荡的笑就像鱼饵,勾起了许多别的。
比如她也曾在视频中,供人围观欣赏,放肆作/贱——或许如今还在,只是转去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稍稍坐远了些,凝神听陆川平平淡淡地说着话。
这次菜上得倒快,陆川一边给她剥虾一边叼着烟说:“游乐园那边就别去了,累死累活才赚那么点,零花都不够,还不如干点别的。”
旷工整整一个礼拜,她就是想去恐怕老板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祝星问:“别的?比如呢?”
陆川弹掉烟灰,反问道:“你想干点什么?”
她垂着眸子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没念过书,一次也没念过。”
以她十分有限的见识来讲,她觉得唯一能和“体面的生活”沾上边的路途,就只有书了。
陆川衔着烟懒懒散散地笑看了她一眼:“净整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没念过就我教你。”
“你?”祝星很讶异地看着他。
“……”
她这简短的一个字充分涵盖了所有质疑。也是,他就是学习不好才去游泳当混混,自己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哪能为人师?
陆川指腹蹭了下眉尾,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还是给你找个学校吧。”
祝星依旧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他又道:“老子养得起你。”
她嘴巴张了张,想说的话未来得及脱口,就被目光所及处给逼地卡在了喉咙,向来沉稳镇定的双眸竟也乱了些微慌张。
几米开外,一名青年和一名中年男人正杵在冰柜前,交头接耳的似乎在讨论要吃点什么。
中年男人神经好像格外敏感,她盯着看了不过片刻,余光便顺着眼尾朝她所在的方向飘过来。
祝星急忙低下头。
“怎么了?”陆川问。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趁着那两人点菜的空挡,她站起身就走,也不管陆川答不答应。
陆川:“……”
他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抬脚跟上去。
*
“老板,多放点辣椒啊!要变态辣的!”
“好嘞!”
徐进吩咐完,见老大一双鹰钩眼一直瞟着某个方向,不由纳闷:“周队,看什么呢?”
周正阳收回视线,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总觉得像…”
“您那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病,见着谁不觉得像凶犯?”
周正阳一巴掌拍向他:“去你的,老子见着你不就觉得像傻逼?”
“哎哎哎,注意言语。”徐进捂着脑瓜嬉皮笑脸的:“动不动就爆粗口,有辱斯文。”
周正阳还是骂骂咧咧道:“去你的,老子就是要辱斯文,辱地痛痛快快,你他妈管得着吗?”
习惯了老大流氓地痞的气质,徐进也就没大没小的,他笑嘻嘻地说了句“难怪升不了总队”就撒丫子跑远了。
“嘿你——”周正阳的一记铁砂掌拍不到人,只能哼哼道:“臭小子。”
周正阳一点都不人如其名那般,一身刻板肃穆的正气,除却他那张胡子渣拉的国字脸显得有那么几分身为人民公仆的威严之外,其余时候他更像是个郁郁不得志、落魄又暴躁的中年混混,张嘴闭嘴就问候人全家的那种。
徐进初入警队被分配到他手下时,对这个邋里邋遢整天就知道蒙头睡大觉的师父十分不满,总觉得自己无量前途就要毁在他老人家手里了。
可熟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些别的——他虽然混混作风老爱骂娘,但却比那些心怀鬼胎的任何一个斯文君子都要正派。
徐进想了想问:“师父…您觉得能有收获么?我们都倒腾多少地方了,每次刚有线索就断了、跑了,难不成真要追她到天涯海角啊?”
周正阳抽着烟,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也有个女——算了,不整那些没用的屁话,你小子不是经常念叨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积点德,到了阎王爷那才不至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封建迷信。”徐进嗤了一声,又说:“可我们这算得上是救她么?按理,放她一马,让她逃出生天好好过下半辈子才是救她吧?”
周正阳不说话了,那张胡子渣拉又沧桑的国字脸在此刻的吞云吐雾中,竟意外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