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53、道别

　　麒麟在少管所待过，还是两次。第一次的时候特别小，少不更事，他以为偷盗进去就能找到吸毒坐牢的爸爸。戴晋栾知道的是第二次，为了解决婆婆手术后的生计，他误交损友，进去又待过两年。如果不是戴晋栾死皮赖脸地纠缠，静女婆婆也不是会告诉他。

　　自毁长城，断人财路，这一招很凑效。

　　麒麟闭门不见客，谁也见不着他，我想这样也好，他总算得到几天清净。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担心娟姐姐会有麻烦。结果她却让我不用担心，说问题虽然棘手，但他们已经商讨出了应对方法。

　　娟姐姐说男人犯了错也不会吃亏，原来是真的。几天后舆论就发生了反转，麒麟被塑造成了改过自新的模范形象。舆论夸赞他知耻而后勇，大义灭亲，是正义的伙伴。陈同心听她父亲说，他们考虑聘请麒麟作为全省守法宣传大使，提升监管系统形象。甚至还有传闻说，为了推行未成年保护法的修改，减轻未成年犯罪量刑，要把麒麟作为典型形象展示推广。

　　这么多年来，麒麟第一次对我发出这样的喟叹：“我以为这个世界不会更糟糕了，原来，只是我以为。”

　　这一出后，麒麟的名气与日攀升，更让他大笑不止的是，他如今俨然被设计成了优秀青年模版，要将他的模样印成优秀青年表彰徽章上的头像亦不过分，但他要自评一句言过其实，却是不被舆论允许的。

　　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麒麟不淡定的模样，毕竟连他父亲过世，自己无家可归，静女婆婆离世，此类生活发生天翻地覆改变的时刻，他都是平静的。

　　世界太吵了，麒麟说他想冷静下来，他要给静女婆婆办一场追思会。缮性坊的营生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他出狱后和婆婆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麒麟准备在这里和静女婆婆正式道别。

　　由于人数要控制在十名以内，所以阮白羽没有来。戴晋栾说陈同心和他老婆比试了一场，具体怎么比的我们也没过问，总之陈同心最后赢了。

　　场地在前一天麒麟已经带着不作和耿仁鑫布置妥当了，没有选在大厅，而是在静女婆婆的房间里。虽然没有了私人物品和大部分摆设，但气息还在。

　　婆婆生前喜欢檀香，喜欢看书，喜欢色彩。所以他们弄成了读书分享会的样子，做了一个书状的蛋糕，在窗户边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风铃。

　　房间里播放着静女婆婆生前的影像，都是她给麒麟、不作讲成语故事，或是爽朗大笑的声音。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听着婆婆讲故事，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笑意。

　　麒麟感谢了大家来给婆婆送别，也感谢了大家曾经陪伴婆婆的时光。他说：“明天缮性坊就会正式结束营业。这不是一件伤感的事，这是圆满。这个地方凝结着老太太的心血，有她和大家一起相伴的回忆，它本身就是因为老太太而存在，现在随她逝去，也算是有头有尾。倘若缮性坊还要存续，那接下来的日子将缺少她的存在，我想这样的回忆我也没法忍受。”

　　大家都笑了，麒麟也跟着笑了，说：“就是这样。老太太是个乐天派，喜欢看人笑，大家今晚多笑一笑让她听见。你们也不要愣着，大吃大喝，讲讲最近发生的事，让她最后热闹一回。”

　　陈同心配合最是积极，张口就说：“我先来吧。”她双手合十，虔诚望天，“婆婆，我上次和麒麟表白，又被拒绝了一次。但是你放心，我是不会放弃的。上回替他挡了一刀后，他对我态度时好时坏，好在我听你的话继续采用迂回战术，曲线救国。现在我和他的前女友，好朋友都能聊得来了，你要是能看见，晚上就给我托个梦，表扬我一下，我好继续努力。”

　　我和敏之都听笑了，戴晋栾不怕死地调侃麒麟说：“给兄弟我透露一下，你到底给她下过什么迷魂药，怎么每次跟我老婆吵架就牙尖嘴利，一跟你说话我就想骂句二百五？说说，是什么药，我好买点回去哄老婆。”

　　不待麒麟打他，这头陈同心已经回道：“你老婆和人斗嘴为什么每次都输还用找原因吗，我看你的智商也被污染了。”

　　我见敏之点了点头，接着张建宇就走到门外抱了一个东西进来。是个四方形的物体，外面用布包裹着。两人走到放蛋糕的桌边，敏之将布掀开来。里面是一个相框，嵌着静女婆婆的遗像。张建宇对麒麟说：“这是我班上一个女学生托我带给你的。她说她爷爷姓敬，说名字你就知道是谁。这是去年两个老人一起去照的，老人家笑得真的很可爱。婆婆说对着这张照片上香，你说的话她都能听到。”

　　麒麟有些哽咽了，只点头没有说话。敏之又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一个香炉和一把香，她有些苦涩地说：“麒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要骗你，”麒麟点头说：“不用说，我明白。”敏之也点了下头，说：“我想给婆婆上柱香可以吗？”

　　因为张建宇带来了遗像，所以麒麟让他第一个上香。把他弄的有些受宠若惊，他呆里呆气地作了个揖。接着又点燃一枝香递给了敏之。

　　敏之用手在相框上擦了擦，说：“婆婆，虽然你长辈，但我一直也把你当成朋友，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和开导。我们已经计划好，等疫情过去，我们就会生个孩子。我们商量过了，到时候名字里也要带上‘静’字，但具体要取什么名字我们还没有想好，如果你想到了的话，一定要来告诉我们。”

　　听见敏之这样讲，我也由衷地替他们夫妻高兴。麒麟跟他们道了喜，我们其他人也跟着恭喜了一道，惹得张建宇不好意思地说：“宝宝还没出生呢，等怀上了再听你们恭喜一遍，好不好？”大家笑作一团。

　　接着，戴晋栾拿起一柱香，却被陈同心娇声求道：“让我先来好不好，我刚刚没对着相片，可能她听不到。”戴晋栾无奈地脑袋都快摇掉了。

　　陈同心闭着眼睛说道：“婆婆，我还有句话你一定要听。如果你给麒麟托梦的话，一定要记得多替我说说好话，说你想让我做你的孙媳妇。以后清明节，中元节，我都会好好烧纸钱孝敬你。”

　　她说完，戴晋栾就肩头一顶将她撞开，说：“就你最没正经。”陈同心道：“我还不是为了逗她开心吗？那你来说，我听听看你说什么。”

　　戴晋栾突然一脸严肃，我跟麒麟对看一眼，忽然害怕他会说出什么让人哭出来的说话。

　　只见他站在遗像前，足足呆立了一分钟，才开口道：“静女婆婆，我是晋栾。以前他们整天叫我蝌蚪，现在长大了一个个反倒叫不出口了，不过你还是一直这样叫我，没有变过。所以在你跟前我总是觉得自己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可以无拘无束，任性妄为。还记得那次你来学校吗，我跟你说麒麟的武侠小说被班主任没收了，你二话没说就从办公桌上把书偷出来给我，那一刻我觉得你就是全宇宙最酷的婆婆。不过后来你也发现了，其实是因为我写给女生的情书不小心夹在里面，怕被发现才会心急如焚。结果你不但没有生气，还给我支招，最后我还真跟人家谈了一场恋爱。”

　　他自嘲地笑了笑，带着哭腔续道：“你一直跟我说，人这一辈子活到最后，最重要的就是还有几个好朋友。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婆婆你放心，我蝌蚪这一辈子不要孩子，不要老婆，也不会少了麒麟这个朋友。你就安心地去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的预感没错，他确实把我说哭了，认识他这么久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柔软的一面，让我觉得他此刻才真正是条汉子。他走回麒麟身边，拍了拍麒麟肩膀。麒麟也伸长手臂抱住他肩膀，哥俩个一下子抱在了一起，只笑不言。

　　接下去轮到了小满，她还没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情绪激动得有些控制不住。辛蕊替她拍背顺了顺气，说：“我陪你一起去。”

　　小满哭着说：“静女婆婆，对不起，要是我没有到处乱跑就好了，就能守在你身边陪着你走。”她声音犹如断了线的弦，一顿一顿地说，“虽然你已经有了麒麟……这么好的……孙子，但是，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婆婆。从中学开始，每次……离家出走，都是……你收留我。如果没有你，我肯定是活不到现在的。”她语调渐渐顺畅了起来，“你鼓励我要为自己活，你说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不用怕别人贴什么标签，把别人当作商品，这样的人说的话没有必要去听。我都记住了，也努力让自己这样做，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看着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活给自己看。”

　　辛蕊在她后背轻柔地拍着，小满将香递到她手里，示意她接棒。

　　辛蕊微微叹了口气，正对着婆婆的相片，温柔地说：“婆婆，我离婚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满甚至一瞬间都忘记了哭泣。

　　辛蕊却很平静，不像前几次我看见她时，总觉得她头上有根绳子，时时刻刻都被拉拽着，现在的她轻松又释然。她继续说着：“我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妈妈从来没做过家务，所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教我，我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又紧张又慌乱。你知道了之后，就让我来这里跟你学。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没有你，我的婚姻可能也无法维持到现在。我真的很感激你，包括这次能下定决心离婚，如果没有你教会我，不要只是一味地考虑别人，也要学会重视自己的感受，我想我是绝对不会有勇气走出这一步的。谢谢你，我现在觉得整个人都轻松多了，真的真的谢谢你。”

　　虽说想笑着欢送，最后大家却不可收拾地哭成一片。如果静女婆婆在天有灵，能看见这番场景，我想她一定会觉得不枉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