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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尾声 ...

  •   今天终于敢打开窗帘来看,对窗那户的推拉门大大开着,两个男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我才知道原来那家人已经搬走了。

      我把在静女婆婆房间拿来的书从包里取出来,书用牛皮纸包着,封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春雨。我当时好奇极了,他们家人不介意,我就拿回家了。

      翻开来看,竟然是天光的日记本。

      她说她回家了,静女婆婆让她回家看看,她也觉得是时候回去看看。把日记本包上书皮写上了春雨,假装成书,满足一个小心愿。我们是彼此最忠诚的粉丝,她相信我一定能看见。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比周边的人更关心社会新闻,但围绕的中心始终还是自己。一穿上心仪的裙子就会去在意别人的眼光里有没有欣赏,两天忘记洗头就会担心同事会不会心里有讨厌的评价,连鼻头上冒出颗痘痘都会让我不敢抬头和别人对视。

      改变是发生在辞职以后,我开始更多地关注世界,关注其他人,更少地关注自己。

      关注世界的代价是,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糟糕事,都能与你的情绪产生连结,你的痛苦感受会成倍地增加。但随着过少地关注自己,你的欲望会降低,自我评价会升高,你能更从容地去应对别人的眼光,你会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讨厌自己。

      所以我从来不后悔曾经的选择,经历过这一切,我才能成为现在的自己,虽然好像事事都不如意,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为自己良心尚存而感到高兴。

      与世界的苦难共情虽然很痛苦,但一定轻松过无休无止地自我否定。

      可是,我还是忽略掉了一点。

      当你不再关注自身的时候,就会让你身边的人觉得不再受你重视。

      你那些对不相干之人的体谅,在他们听来是靡靡之音,你对造成苦难者的控诉,在他们听来难受又刺耳。如果你过多地关注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会觉得这是对自身权益的变相剥削,是自私自利。

      我的家人,他们并不在乎我是不是个好人,他们只在乎我会不会对他们好。只要我不犯法,他们愿意我做一切不道德的事去谋取金钱,如果我因为良知而退却,他们会不惜一切时间教育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我才知道,我不能在家里家外同时成为好人。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多么真切的人性阐释。与只会从切身利益出发去点评世间百态的小人真的很难相处,这里的“很”字,可以换成“超”,换成“巨”。

      他们不明白别人家的小孩挨打跟我会有什么关系。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帮人上访讨薪,明明家里人的工资每月都按时发放,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不明白看见妇女小孩被拐卖我为什么要义愤填膺,整天只会想着负能量的事,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能过问他们的隐私,但他们可以随意介入我的人生,不觉得行为无礼。他们可以想理我才理我,但我一旦稍微疏离,他们则会怨声载道,谴责我忘恩负义。

      我也终于知道,原来我有多高兴,她就有多痛苦。我们两个世界的能量,似乎是成反比。

      这样一想,我确实对不起他们。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家,我无数次地想过,只是要跨出第一步真的好难。我不知道应该去哪,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出门后还能活几天。

      也不是怕死,尽管这样一事无成地死去,确实会有遗憾,但不想现在去死,是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责任,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被赶出来的那天是中秋节,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因为我辞职回去那天也是中秋节。我又意识到她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原来是因为中秋节是记录我家里蹲周期的日子,不是什么上天的安排。

      被赶出来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也是怕死的。生活似乎已经了无希望,却还是想活着。

      但活着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是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原本我还有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可以写一本书。
      但生活不停地搅乱,情绪在现实和幻想间进进出出,我已经没有能量再动笔写字了。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理由,我还有2000多块的贷款没有还,12个月的分期,我至少要还完贷款,清清白白地走。

      在你家的日子,我每天都有用手机赚一点散钱,欠账也终于还清了,所以我准备回家去看看。因为我好像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刚看到一半,我妈突然就闯进我房里。这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进门前已经脸红筋涨。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巴掌就已经打了过来。

      我无心再去思考她内心的难题,她想要发泄,我就帮她发泄。我以牙还牙,哪里挨了打,就朝哪里打过去。她很受用,立马血气上涌,有使不完的力气要在我的身上全部施展出来。

      我好疲倦,一动不动。她在我脸上左右上下地打,抓住我的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往地上砸,但这样还是不过瘾。她把我按在床与墙之间的空隙里,踩我手臂,踩我肚子,踩我脚背。脚上的拖鞋滑了下来,她索性脱下鞋子当作武器,在我全身上下疯狂乱拍。

      鞋底的齿轮顺着我的眼皮啪嗤一声拍到嘴唇上,我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只知道拖鞋在我脸上、头上来来回回地扇过,我却像死人一样,身体一点也不觉得痛,眼泪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她不打了,我就爬起来。见我还有力气爬起来,她又继续打。我就像个人肉沙包,任由她打,没有一丝反抗。我也压根儿不想反抗,我已经不怕痛也不怕死了。与其说不怕,不如说被打死了更好,因为我连心也不会痛了,死与不死,还有何区别。

      她说:“院里的人开导我,叫我就当家里住了个点客。但关键是你不是个点客,人家点客还要给钱,你连个钱影子都看不见……不要以为你可以想当然地住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家,就算以后我死了,这个房子也不会给你……”

      这般无情的话已然出口,她还说些什么,骂了些什么,我就一句都听不见了。其实何必要听呢,不听也能知道。终于等到她结束,等到她回到房间,我立马就爬起来,继续看天光的日记。

      她说她有个社交账号,如果我想看的话,到时候可以去看。

      我回家了,但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爷爷奶奶的家。他们泪流满面地向我哭诉这段日子里他们内心的焦灼和担忧。

      我的内心终于短暂地得到了平静,因为回来之前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愿意收留我。

      几天之内,家里的亲戚轮番跑来看我,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问什么时候走。大家又突然开始关心我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可能要得罪家里所有的人。

      不过突如其来的疫情成为了我的保护伞,至少居家令解除之前,我能有理有据地生活在这里。

      我爸妈也来过了,给我送了一些衣服。他们来之前我什么状况都预想过了,却没想到他们只是平静地给我送了几件衣服。

      我离开后他们确实过上了好日子,吃得开心,穿得开心,玩得开心。开心就好,这样我离开时便会没有负担。

      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劝我交个朋友。我说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并且这种事情应该随其自然,强求不来地。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要给自己找个家呀。这一次我才终于想明白,我妈是真的在担心我会没有家。家里有兄弟姐妹的女人,那个时代的女人,结婚之前都是没有家的,她们只是寄居在兄弟未来的家里,即使我没有兄弟,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其次,如果父母离婚,如果一方去世,另一方再婚,房子确实不是我的。

      尽管我从未觊觎过父母的房产钱财,但我确实一直以为那是属于我的家。我太傻了,我不知道有这些“如果”。

      在爷爷奶奶家的生活,比在家里更加小心翼翼,行动之前,总要揣摩下他们的心意,不敢惹他们厌烦。在这里白吃白喝比不上在家里,在家里我觉得父母跟我是一家人,不应该计较多少。在这里不同,他们没义务管我,我对一切都心怀感恩。所以,纵使有些战战兢兢,但不像在家里心情那样坏。

      奶奶对我不差,好吃的、好用的都给我。可是我还是有些拘谨,因为从往来的电话里我知道了,他们愿意对我好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我是这一代的独苗,我是家里唯一的“后代”。我能得到庇佑得益于我爸独子的身份,得益于独生子女政策。

      至于家里的姑姑们有没有微词,我不愿多想。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免死金牌也快失效了。这一次我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我无法承担任何隔离开支。但我不能不走,每待一天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是个麻烦。奇怪的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遇过这种感觉。

      不是恶可怕,而是周围渺小的琐事。

      人老了似乎容易变得小气,尽管我知道他们因为听力下降和认知偏差,会产生一些误解。也亲耳听过奶奶将全家人挨个数落过几遍,过后又悉数遗忘,转头夸赞。但听见他们说我坏话,我还是往心里去了。奶奶见我脸上不愉快,将心里的难过委屈和姑姑们吐露了一番。

      我发现家庭的事等于女人的事。就像我第一次被赶出来时,我爸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次,爷爷更是什么都不知道。男人对家庭事务没有话事权,因为他们情愿让渡此类无关紧要的权力,来换取不用承担家务的特权。所以,婆媳关系很容易僵化,要是两代生活在一起就更是如此。

      看着奶奶生气的脸,我好像又知道了一个我妈一开始就讨厌我的原因——我跟我奶奶长得很像。她们婆媳关系向来不好,不过现在,她俩的关系都比跟我的要好。

      这样一来,我好像变成了全家公敌。虽然我只是跟身边的人没法相处,但跟身边的人没法相处,其实就意味着我没法与人相处。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前路可以自由选择,我失去了对生活的希冀。我并不期待明天的到来,我每一天都祈盼着今天不要结束。

      不过跟奶奶发生分歧的时候,我真的很少会有情绪不受控制的情况。我们观念不合,但我会发脾气不是因为我希望她能理解,仅仅只是因为我不说出来不痛快。但是对我妈不会这样,她的不理解,会让我痛苦。对越亲近的人越是苛刻,这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改。

      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掉眼泪。心依然会痛,但人却是开心的。因为我没有心灰意冷,我是主动选择了死亡。

      我没有自杀的勇气,也纠结于该用何种方式结束,病毒帮我做了选择。我找到了出路,去做了纾困志愿者,我想让自己的死有些价值。

      即使我变成了废人,我也依然可以选择去做有意的事,我有从容赴死的勇气,我不会成为懦夫。

      当初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学校要教授那些在社会人眼中幼稚可笑的道理,现在我好像找到了答案——因为我们不能对人性绝望,任何时候都不能。

      你要记住,虽然罪恶不会永远消失,但正义却能永远不倒。我们打败罪恶的方式,就是承认它的存在。因为即便是最恐怖的真相,也没有谎言可怕。

      我连夜收拾好行李,半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微风透进窗,掀开桌上的日记本,扉页是日记主人的落款,用碳素墨水写着三个字:胡天月。

      我妈关上前窗的纱窗,跑到卧室对我爸叫道:“你猜是谁买了老杨的房子?是对窗的那户人。我刚才听见那个老太婆又在打孩子。这才叫阴魂不散,前些天我们还在庆幸她家终于搬走了,结果是搬到了我们小区。你说急不急人,租的房子还有期限,这下好了,买房子买到了一起,以后有得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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