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歌》思兮彼方

11、第十章

　　公子韶昌从来都是豆腐嘴豆腐心，即便是此刻也对那张脸气不起来，怕言语冲动再伤到白卿远，于是温柔笑笑便转身走了。回头来自己憋得不轻，一个人在厢房里正气鼓鼓地灌凉茶，就见小源匆匆跑了进来。
　　“哎哟，殿下，可找到您了。方才陛下还问起您来着。”
　　韶昌也不理会，自顾自又灌了一口。

　　小源打量一遭，咕哝道：“太白仙人也真是的，让殿下睡这犄角旮旯的小破房子里，实在太憋屈了。”
　　韶昌呆呆出神，隐约中听见“憋屈”一词，微有些心酸，凉凉叹口气。
　　小源随手打开窗户，大喊一声“妈呀”一屁股跌到地上。

　　窗户上映出一张脸，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那发色银白如瀑，倒似那九天银河落下，银眸幽幽，美得太不真切。
　　端的是龙章凤姿，清雅冷峻。
　　那人身姿不动，唇角却轻轻一勾，顿时一切回归红尘烟火之中，万物于一瞬重新焕发生机。
　　人言太白金星乃是九天之上最耀眼的一颗星斗，天边眼前遥不可及。

　　饶是见了几多回，近看之下，小源仍是痴得连呼吸都不自然。
　　太白金星拂尘一扫，眼都不抬道：“喘口气罢，别真晕了过去。”
　　小源慌忙跑出去，扒着门边喘口气，又涨红了脸朝内偷瞄。
　　“师父，多日不见，杀人无形，魅力依旧。”
　　韶昌笑着替金星斟满茶水。

　　太白金星一翻白眼：“徒儿多日不见，拍马屁的本领也亦发纯熟了。快给老人家揉揉肩，唉，你老爹实在是个话痨，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熬了两夜真撑不住了。”
　　韶昌挽起袖口伺候：“您忍忍，我父皇成日一人独坐万人之上，难免寂寞。”
　　“也难为他那个爱热闹的性子……如今年岁越大，越发不像话了。”

　　韶昌手上略略一滞。
　　“师父，我……我想问您件事。”
　　“说。”
　　“您知道我父皇和那月老打了甚么赌么？”

　　太白金星后背一僵，脑门忽然爆出青筋，忍了忍，没忍住，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没出息！”
　　“师父，为何骂我？”
　　“哼，你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揣的那点小心思。”
　　太白金星望着窗外桃树，美目流转。

　　“韶昌啊。”
　　“……是。”
　　“曾听人间一句话，为师想与你共勉。”
　　“徒儿洗耳恭听。”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太白金星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你们是当真不知，太白仙人手持拂尘踱步到树下，正好一阵风吹了吹，他一扫拂尘，点点花瓣落在指尖，哎，可怜我小源枉度了四百三十一年虚岁，那般风情万种的模样……”
　　日上竿头，太极宫西墙头，众小童仆从们凑做一处，捂着发烫的心口随小源一道叹了口气。

　　忽而长廊里匆匆走来一个人影，灰扑扑一身布衣，闻声停了停。
　　小源接着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啊！可惜我家公子一脸呆相，人家太白大仙人话都说得这般明了，他只傻傻坐着，也不出来，真真叫人看得心急！”
　　“没想到仙人和公子还有这番含情脉脉的羁绊，我前世为人时听惯了凡间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可跟两位仙人相比，倒是不值一提了。”
　　“就是就是……”
　　“这可怎么好哟，欢喜冤家，佳偶难成，我等身外之人也跟着揪心啊，不然请月老暗中相助？”
　　“只是这天庭律令向来严明……”
　　“唉唉唉，这可怎么好。”

　　小源一脸超脱：“所以大家心知肚明，可切莫再……”
　　“可是源哥……”
　　小源一脸凶相：“没什么可是！难道你想至两位仙君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吗！”
　　那人脑袋一缩，伸手一指：“源哥，你身后有人。”

　　小厮们纷纷作鸟兽散。小源登时变了脸色，慌忙转头跪下，还不忘悄悄打量一眼。
　　那灰袍看得出是件旧衣，略有些暗淡，妥帖伏在身上，却映出一副修长身形。
　　只见他脚步略略一退，便停了下来。
　　“我不是什么上仙，起来吧。”
　　声音平板，无甚波澜。
　　“多谢仙君，多谢仙君！”小源这才慢慢抬起头，疑惑道，“您是……”

　　面前的男子眉目甚是清明，黑发白肤，负手而立。他闻言愣了愣，方道：“哦，我名为丹青，不过……不过是昆仑散仙一名。”
　　“丹青仙君，小的该死，小的刚才谈论的事情……”
　　“那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想劳烦你打听件事。”
　　小源一听，喜上眉梢：“仙君但说便是。”
　　“你可知酒仙目前所居何处？”
　　“白……卿远仙君？这好说，小的才从那儿出来，这边侧门走，西数第四间就到了。”
　　“多谢。”

　　小源再抬头，面前已是空空如也，只是空中一丝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似曾相识。
　　“怪人……”他摇头，捧起脚边一盆兰草进了房。

　　酒仙蹲在院中挤作一团，满头大汗热火朝天，嘴里哼着歌，正在种树。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白小仙唱的欢快，丹青却扶着门框站在门外，听的有点晃神。
　　“……来呀来喝酒呀，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头！”酒仙一回头猛然对上张白得扎眼的脸，一口气没提上来，走调唱破了音。

　　丹青回神，连忙扶住他，带起风中淡淡清香。
　　白小仙眯着眼一嗅，笑了：“咦，沙棠果的香味。”
　　丹青手一抖，松了开来咳嗽一声：“咳，在下丹青。”
　　“丹青仙君客套了，小仙白卿远。”
　　丹青一揖：“卿远仙君，在下司职于昆仑之神陆吾处，此次前来，本不想打扰仙君清修，只是丹青受命调查钟山之神遇害一事，还请多多包涵。”

　　“钟山之神吗……”

　　丹青见他若有所思，也不着急，静静等待，眼梢无意瞄到了他身后的树苗，一贯无甚表情的脸上却出现一丝裂缝：“仙君。”
　　“嗯？”白小仙手心攥着汗，还在想如何应答。
　　丹青颤声：“你种的这棵，是文玉树罢？”
　　“对啊。文玉树挺直俊秀，叶如碧玉，人称树中美人，我也甚是喜爱。”酒仙心不在焉道。
　　丹青默默望天：“文玉树最喜阴冷，这里阳光充足，土壤干燥，你这棵小树苗怕是要变烤树苗了。”
　　酒仙慌忙看去，果不其然，那小树孤零零耷拉着脑袋，仅剩的三片叶子又徐徐落下一片，有气无力。白小仙抓抓脸，不好意思道：“我第一次，没经验。”
　　丹青盯着小树半晌，摇头：“丹青帮你罢。”
　　说着挽起袖口，一撩衣摆，熟门熟路地松土刨根。
　　白小仙忍不住夸奖：“仙友真友爱。”
　　遂蹲在一旁看。

　　“万物之中，草木亦有灵性，虽不比人，”丹青言语淡淡，“但天上地下，仙境凡间，皆不可缺。文玉树乃仙灵之树，很通人性。”
　　白小仙兴致勃勃：“是吗？怎么个通人性法？丹青仙君跟我说说，我也要种棵聪明的树！”
　　丹青嘴角竟微微翘起：“树不比人娇贵，也没甚么太难的，每日跟它多说说话即可。”
　　“跟树说话？”白小仙大奇，“是不是我跟它说多了，有一天它也会跟我回应一两句？”
　　丹青眼波一闪，低低道：“谁知道呢……或许会，或许永远不会。”

　　“这是什么意思？”
　　丹青猛然起身，将树苗移到庭院背阴处。
　　“酒仙不酿酒改种树，丹青说得太多了，再说下去，恐怕各路树仙有怨言。”
　　白小仙委顿，你自己开的头，我不过问问而已么。

　　“对了，卿远仙君，跟丹青细细一说钟山之神一事罢。”
　　丹青拍拍手上尘土，回头，还未等白小仙回答，脸上又微有些僵硬：“仙君这张脸，倒是跟传闻中太上老君座下那只斑纹狸猫有几分神似。”
　　白小仙困惑地摸摸脸。
　　丹青嘴角抽搐：“更像了。”

　　他随手取出一串佛珠，一声诀化作面铜镜举到酒仙面前。
　　镜中脸上泥痕斑斑，嘴角几道尤为传神，好似猫须。
　　白小仙惊呼一声捂住双颊，背过身飞奔而去。

　　丹青悠然取来一瓢水轻轻洒下，阴影里的小树苗摇了摇，缓缓直起身子。
　　丹青若有所思，轻抚树梢：“文玉，要快点长大。”

　　口气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