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歌》思兮彼方

12、第十一章

　　白小仙磨磨蹭蹭洗完脸，又不急不慢换了身衣裳，理理额发，这才一步一晃走回庭院。他侥幸心想，都过了那么久，那人该走了罢。不想一转过走廊，却是一愣。

　　不知何时起了雾。
　　院中小座上清茶袅袅，丹青一人独坐，灰衣淡淡，在这薄暮之中，却似是要散去了般寂寥。

　　白卿远没来由地回想起当年初做神仙之时，跪在天宫某处听训。有仙人人的声音从高高在上的一派紫雾霞光中遥遥传来：
　　“人各有命，白卿远，你可晓得。凡人做神仙，跳出无尽轮回之苦，这般福分可是万千芸芸众生千百世都修不来的机缘巧合。”
　　他低头规规矩矩一拜：“是。”
　　那仙人终于拿正眼瞧了他一瞬：“你前几世为此已付出极大心血与代价，从此后，当是小心本分，做个正正经经的仙罢。”

　　脚不小心踩到落叶。
　　丹青的身形一动，转头看向白卿远。
　　“仙君来了。”
　　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
　　酒仙突然觉得有点烦躁，这几千年神仙日子，自己过得糊里糊涂，好似忘了些什么又好似抗拒着什么，那颗心空白一片，也不知如何才能得一点通透。

　　丹青抿口茶，“我瞧着仙君心中彷佛有事。”
　　白小仙叹口气：“丹青仙君果然心如明镜。”
　　“有什么在下可以帮忙的么。”
　　“有一事想请教。”
　　“但说无妨。”

　　白小仙苦笑一声：“小仙这人，浑浑噩噩过了好些年，贪生怕死，畏手畏脚，但惟有两件事不愿做：一则失信于人，二则遮掩欺骗。但如今有件事，小仙若做了，定会失信于人。但若不做，就是起了欺瞒之念。丹青仙君，你看，我做还是不做？”
　　丹青不动声色望着地上落叶，半晌忽道：“仙君，一念之间，往往可能铸成大错。”
　　“我……”

　　“丹青以为，有些事，好比渡劫，怎么做都终将成为遗憾。”
　　丹青眼神飘忽，望穿庭院深处。
　　白卿远攥紧拳头又无力放下：“让我再想想。”

　　一夜辗转难眠。
　　月色中天，白小仙披衣半倚在床头，习惯性地去摸索酒葫芦的手再次落空，越发烦闷。干脆起身出门走走，走到南天门，不小心路过了正在打瞌睡的守门天将，误打误撞出了天宫，竟顺顺利利下凡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对着脚边界碑上刻着的“芝罘”二字眨巴半天眼，方才震惊。

　　然转念一想掐指一算，却也正巧临近霜迟花开的日头，正好可以趁此机会采些备用。这霜迟花开于晚春时节，因花瓣莹白生寒，远远望去，恰似清霜铺地。春暖花开之时，白霜才迟迟现身，故名霜迟。
　　三百年苏醒发芽，六百年开枝散叶，九百年花开如雪，一千年零落成泥。
　　霜迟一谢，又是千年过眼云烟。

　　其实若当真比起天宫中奇花异草，这霜迟也并不算什么稀罕物，西天佛祖座下弹指间刹那芳华的昙华，太上老君后院一点绛红明如血的琉璃枝，甚至是白小仙白天随手栽在庭院里的那棵文玉树，都要比那霜迟花强上百倍。按老君的话说，这小花儿只适宜在凡间生长，却沾不得仙家之气，可谓是出了名的贱骨头。
　　但这花却可以酿出酒仙最为得意的缠梦，所以也由不得他鄙视了。

　　芝罘之境，正是天界与人界的分隔处。蓬莱云雾蒸腾，流光溢彩，而芝罘则退却了几分虚幻之感，山高水远，别有人间一方逍遥清澈的大气。天边几只广雁贴着云端擦过，绿水绕山，草木葱茏，如诗如画。

　　然而刚迈两步就感觉脚下的地晃了两晃，酒仙忙扶住一旁大树。
　　下一刻即是风云际会，天地变色。

　　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从天而降，犹如雷鸣。
　　“你还要藏多久？”
　　就在此时，一股扑鼻的妖气迎面而来，妖力甚是强盛，冲得白小仙狠狠撞到树干上，一时头晕眼花。
　　白小仙捂着腰眼呻吟两声，觉得自己这模样实在有辱仙家斯文，忙不迭站起来放眼望去。

　　他看看旁边巍峨的小山头，再看看这个和山头差不多大小的白狐妖怪冲自己龇牙咧嘴，嘴边白毛染成血色，一脸你怎么还没死我不弄死你誓不罢休的狠恶模样，只恨自己刚才没趴在地上装死。
　　妖狐长啸一声，一阵大风刮过，地动山摇，白卿远手边那棵大树全秃了。

　　“神仙？！”妖狐大骇之下，浑身白毛如针般立起，妖力凝聚，一时间煞得草木枯萎，江水动荡。
　　白卿远勉强挺直脊梁，痛斥道：“妖狐！你怎么又来了？可知这芝罘仙境通往天宫，还胆敢在此胡作非为？”

　　妖狐一扫身后九尾，反向前一步，冷笑：“狗屁神仙！当年青丘寿宴，你们使了什么龌龊手段杀我父母，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正好，那个败家子没找到，反而捉了个神仙，倒也可以报父母之仇了！”
　　白卿远悲哀暗叹一声，如今流年不利，先丢了法器，又遭来杀身之祸。横竖身家性命于今不保了。
　　“神仙，纳命来！”
　　酒仙灵活一个闪身躲过妖狐锋利的巨爪，翻身滚入草丛之中。

　　妖狐低鸣一声，飞扑上去，好似猫儿扑蝶一般朝白卿远狠狠压去。疾风劲草间，只见白卿远白衣翻飞，借着身形灵巧上下躲闪，却不反击。
　　“哈哈，狗屁神仙，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跟我畅快打一架啊！你们不是以杀妖为乐吗？妖怪就在眼前，你怎么反而逃跑？”

　　白卿远一个不留神被爪子勾住腿侧，闷哼一声。
　　一道怪力深深划下，顿时血肉模糊，血水迅速染湿白裳。他却不敢停顿，连忙提起一口仙气继续朝林中奔去。
　　身后的妖狐一步步欺上，风起云涌，草木纷纷跌落。

　　“神仙啊神仙，莫怪我，要怪，就怪你是个神仙，你这都是自找的！佛祖说杀生为罪，杀人有罪，杀仙有罪，难道杀妖怪就无罪了？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自命仁义的仙人恐怕才是最大的伪君子了罢？”
　　耳边是刺耳的桀桀怪笑，白卿远神智逐渐模糊起来，内息越来越空，他知道自己撑不过一刻了。

　　回身一觉霜迟里，却道两重缠梦间。

　　白小仙慢慢闭眼。
　　到头来这一世，他还是没弄明白自己的过往。那壶缠梦……他多想看看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多想大醉一场逃离这千年百年的失魂落魄，可是……不成了。有些什么，也许就像丹青所言，注定是终将不圆满的。

　　“即墨川！”
　　耳边依稀响起最后一个词，彷佛是个人名。
　　可那些，与他酒仙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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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卿远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春光明媚，云海碧波。悬崖下海水滔滔，大雁纷飞。
　　山崖边的小亭里坐着两人，正在对弈。黑白棋子，黑白衣衫。

　　“今夜霜迟花会开吧？”
　　白衣人执起一枚黑子，轻声自问，却是笃定的口气。
　　那人眉眼弯弯，倾身过来：“霜迟？莫非你要送我缠梦？”

　　云雾缭绕，白衣人轻呵一口仙气在手心，看那团白雾渐渐散开，声音越发模糊不清。
　　“可惜等缠梦酿好之时，你还在此地，我却不知道该谪往何方了。”
　　那人却移开视线，笑得风华绝代：“甚好，那我就循着醇香，再去自投罗网一次。”
　　白衣人又落下黑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妖君大人，你输了。”

　　那人也不恼，挑起一边眉毛笑得越发灿烂。
　　“请教仙人，在下为何会输？”
　　“你刚刚心有异动，未能专注于棋，自然会输。”
　　那人拖长音“哦”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看向白衣人：“原来是心有异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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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霞云雾中有个威严的声音道：“晃仙，你私自下凡，已是不对，又和妖孽勾结，更是错上加错。即便如此，你还不认错？”
　　白衣人挺直身板低眉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晃仙，你身为上仙，是天界各路神仙之表率。千年万年，从未纰漏，如今却要因为这么一个妖物生生毁掉自己来之不易的万年清修么。”
　　白衣人缓缓一拜：“请君上成全。”

　　半晌，云雾中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你对我竟不满至斯？”
　　白影岿然不动：“不曾。”

　　“那，如若我说不行呢。”
　　白衣人轻叹一声：“君上，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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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刀光剑影，剑锋抵上白衣人胸口，那人黑衣如黛，笑得张狂。
　　“仙人，原想不到，在下不过是你万年修行里的一个小小情劫。”
　　白衣人面容冷寂，却道：“不错。”

　　那人仰天大笑，喉头滚动，几缕鲜血自嘴边洒下。他猛然勾住白衣人肩膀，手指用力，深深嵌入其中，口气却是凶狠的。
　　“我不信。”
　　白衣人用力挡开他胳膊，面无表情：“随你。”
　　那人苦笑：“当初在下便百思不得其解，在下何德何能，能入得了天界高高在上的晃仙法眼，没成想当真是一时糊涂，抬举了自个儿。”
　　那人突然松了手，收了剑：“罢了。”

　　白衣人却忽然有一丝慌张：“你不杀我？”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一字一句：“仙人，你要渡情劫，在下成全你。只是可惜了那壶缠梦，此生此世，再也喝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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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笔蘸新墨，忘却旧容颜。
　　只是再回首，沧海已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