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歌》思兮彼方

13、第十二章

　　黄粱一梦，梦里时光如梭，梦外不过弹指一瞬。
　　白卿远猛然坐起，牵扯腿上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使他不得不扶住床沿。

　　屋内很安静，外面却隐约是莺歌燕舞的喧哗之声。也不知是哪里，更不知是何年何月。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太过明亮的光线刺痛他的眼睛。
　　一个童子模样的小孩子端着水盆走进来，嘴里还哼着小曲。他再自然不过地挪开白卿远的胳膊，正准备将热腾腾的帕子敷到酒仙额头上，却一不小心对上了这位睁着的双眼。小童子手一哆嗦，啪的一声将帕子糊膏药似的糊到了白卿远嘴巴上。
　　白卿远咳嗽起来。
　　“我的天，你醒了！你竟然醒了！”小童子慌张拿开帕子，“我得去禀报王上！”
　　“且慢，”小童子衣角被他揪住，“王上是谁？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童子翻个白眼：“真是懒得和你说，青丘之境还能有哪个王上？”

　　原是被捉到狐狸洞里了。白卿远闭上眼费力转过身去。
　　小童子拍拍他肩膀，眼睛弯成两条缝：“王上说了，你有腿伤在身，内力损耗又厉害，一时半会儿的估计还动不了，所以不用费心看着你了。我劝你也甭想乱跑，这方圆千里内都是洛水宫的地界，王上要想再把你捉回来易如反掌。”
　　“多谢你替我考虑的那么周到了。”
　　白卿远无精打采地应了声。
　　小童子一愣，连忙端起水盆：“嗯，不，不客气。”

　　待到小童子走远，白卿远重新躺下。
　　后背早已被虚汗浸湿，他无力地蜷缩起来，抱住脑袋。
　　“我到底是谁啊……”

　　一连几日白卿远就被关在囚室里无人问津。这倒正好方便了他调息静养，慢慢恢复法力。期间他不知晨昏昼夜，只记得外面好像一直是觥筹交错歌舞声未断的奢靡热闹。只是酒仙定力虽好，却难免觉得空落。以往在昆仑墟，就算再无聊，也可以找华阳仙君或者韶昌废话几句，在这里没一个人烦他，饶是神仙也难以忍受。
　　一向温和的白小仙终于渐渐生了些脾气，开始面壁而坐自言自语。
　　就在白卿远以为自己的漫漫余生就要在这间小屋里度过时，忽一日夜半门外响起小童子的叫声：“快点起来！王上要见你！”
　　酒仙眼眸在黑夜里闪烁出如饿虎扑羊般的绿光。

　　这天如往常一般，洛水宫里笙箫不断。
　　白卿远深呼吸一口，艰难地扶着墙壁慢慢挪动。小童子也不急，走一段停一段，扭头等着他，不吭不响。
　　穿过条条走廊，蜿蜒婉转，不知走了多少路，一直很遥远的鼎沸人声忽然清晰起来。
　　青丘的狐狸洞修得富丽堂皇好似人间帝宫，流光溢彩金碧辉煌，远远望去甚至有种仙宫的错觉。酒仙揉揉眼睛，昆仑墟蓬莱境这样繁华的地方，自从自己一梦初醒后，好像都恍若隔世了。
　　狐女身段玲珑，狐男眉眼如丝。旷达的正殿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用人山人海形容都不为过。
　　可白卿远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高处的那人。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那人单手撑着下巴，眼眸垂着俯视众人。

　　彷佛突然察觉到酒仙的目光，那人抬眼，不偏不倚对上白卿远。
　　白卿远飞快移开视线。

　　“喏，王上就在那里，我不能送你了，你自个过去吧。”
　　小童子转身欲走，又跺了跺脚，扯住他衣角悄声道：“那个……王上性情比较古怪，你要顺着他的脾气些，否则有你受的了。”
　　“谢谢。”白小仙轻拍他脑袋一下，笑了。
　　“你……”小童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像坏人。”
　　“……我就把它当做夸奖了。”

　　一瘸一拐的酒仙早已引来众人目光。因为闻不到同类的气味，有些狐族不由自主做出防备姿态，凶狠地盯着他，但更多的人看到他重伤的孱弱模样，则是在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
　　“不知道，说是被王上带回来好久了，一直被关押着……”
　　“你们有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好奇怪的香味啊……”
　　“哎，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很像酒味啊……”
　　“为什么王上不杀他？”
　　“小道消息说不久以后东土大唐有位高僧要寻西方极乐世界，他天生不凡，身上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呢！你说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胡扯！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和尚都是光头，你看他头发都那么长啦！”
　　……
　　白卿远默默无言，他早已料到这样的场面。但事到如今，他宁愿做个被一群妖怪围攻的神仙壮烈牺牲，也不想被人莫名其妙关在小黑屋里一个人老死。
　　宝座上那人依旧维持那个姿势，面容被发丝挡住，却依稀能感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何，酒仙就是不想看他的脸。

　　应该就是那只妖狐吧。白卿远边挪动边想着，抢了自己法器和缠梦的狐狸，杀了钟山之神的狐狸，最后终于还是对自己大开杀戒的狐狸。酒仙一想起这些就恨不得自裁以谢天下。
　　自己装什么圣母留什么情面？
　　妖怪终归还是妖怪，根本不可信，到头来被算计的，还是自己。
　　可笑幼稚的善良。白卿远负气地瞪着地面。

　　不过一瞬间，整座大殿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白卿远固执地低头看着面前那块地，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视野里慢慢出现一双鞋，白底黛色花纹，精致得竟像雕刻出来的一般。

　　一阵强烈的妖气煞得人几欲窒息。
　　半晌，上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

　　“让本王想想，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脚步略微移动了些，又轻轻止住，白色衣摆晃了晃。
　　“白卿远？还是酒仙？”
　　白卿远恍若未闻。
　　“不喜欢？”
　　脚步更靠近了些，檀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柒和斋主？再或者……晃仙？

　　白卿远猛然仰起头：“你说什么？”
　　面前的男子眉宇英挺，眼眸细长，笑得颇为玩味。

　　“你说我在说什么呢？我的小神仙？”
　　他慢慢凑近酒仙的耳边，鼻息轻柔得令人心头发痒。
　　“还记得吗，霜迟者，三百年苏醒发芽，六百年开枝散叶，九百年花开如雪，一千年零落成泥。”
　　他勾起嘴唇。
　　“本王可等了你，整整五千年呢。”

　　白卿远后退一步，颤声道：“你……叫我晃仙？你……”
　　男子挑眉看着他，也不说话，取下腰间一枚玉佩递给白卿远。

　　酒仙浑身一震。
　　“龙舌予挚友妖君，柒和斋主。”
　　上面一行蝇头小字，却是自己的笔迹，和自己的字。

　　男子黑发如墨，眉目如画，耳间一枚白玉耳钉盈盈发亮，依稀是梦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眼眸幽幽直视白卿远，黑得仿佛化不开的梦魇。

　　“你以为我是谁？”

　　大殿里一片寂静。
　　酒仙抖着袖子递还那枚玉佩，道：“你……”
　　见男子依旧面无表情，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你偷了我的葫芦……还有酒。”

　　男子眯起眼睛。
　　“我是谁？”
　　白卿远摇头。
　　“我是谁？”
　　白卿远皱眉：“青丘之王，洛水宫主。”
　　男子闭了闭眼，再上前两步，一字一句：“我、是、谁？”
　　“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白卿远面色不好，“不过妖邪之物。”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劲风，白卿远身体狠狠撞上朱红柱子。粗壮高大的红柱发出沉闷声响，白卿远来不及捂住嘴巴，血花便洒满汉白玉的地板。
　　后背的骨头怕是断掉了。好一阵子，他晕眩得看不清眼前事物，只得勉强支撑起身，想施法力，却什么咒也念不出来。

　　男子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捏起他下巴，伸出修长指尖轻点唇边一滴血水，尝了尝。
　　“不错，我只是个妖邪之物。”
　　他猛然勾起酒仙前襟，沾着艳红血液在他雪白衣裳上写下三个字。
　　即墨川。
　　“白卿远，忘了也好。”他贴着酒仙耳朵悄声耳语，“这一世，我会让你永远记着。”
　　言罢他起身离开，朝宝座走去。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彻大殿。

　　“呵，不过如此。”
　　白卿远清亮的嗓音突兀响起。
　　即墨川顿住脚步。
　　“闯昆仑仙境，杀神君烛龙，”白卿远笑笑，身前的血书格外刺目，“即墨川，小仙记住你了。”
　　即墨川一甩袖：“带下去。”

　　小童子慌忙过去扶起白卿远，却发觉他连站着都很是吃力，犹豫道：“王上，他怕是没法走了。”
　　即墨川稳稳坐上宝座，挑起眉毛：“神仙还需别人帮忙？”
　　三番两次的折辱，诚然白卿远再如何好脾气，却也是烈火中烧。此人故意不杀自己，却也是另一番煎熬。如今这年头运道不好，做神仙却也是那个垫背的。不知此时天上又是何种景象，华阳仙君定是还在吃茶看戏，小韶昌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丹青仙君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畏罪潜逃罢？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不缺那张似笑非笑的美人脸，依旧是一副嫁不出去的良家妇男状。

　　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我只想说一句，即墨川。”他慢慢抬起头。
　　“缠梦，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