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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知墨知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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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墨,知墨,应是一念成佛。
“知墨”开赛那天,华岚热闹得如一锅刚煮开的皮蛋瘦肉粥,校门口和活动楼都挂起了“预祝我校‘知墨’选拔赛圆满成功”的横幅,甚至很多外校的都早早赶来等看比赛。
“知墨”省赛的校选拔赛,分为文学赛道和画艺赛道两个赛道。
第一天上午举行开赛仪式,下午开启画艺赛道,主赛道为国画,分赛道有漫画和素描,同时进行,各角逐出冠亚季军,冠军进入省赛。
第二天下午开启文学赛道,主赛道为现代诗,分赛道有古体诗和散文,同时进行,各角逐出冠亚季军,冠军进入省赛。
“梨宝我们今天要打扮得好看一点,会有很多外校同学来,说不定我们的姻缘就来了。”丁晴蕾在落地镜前比着裙子。
“我们是去看比赛,又不是去相亲。”许梨星穿着睡衣看着忙活的丁晴蕾。
“只要心界阔,哪里都是联谊大舞台,快换衣服。”
许梨星和丁晴蕾到活动楼时,里面已经挤满了学生老师。
“人也太多了,我的小白鞋,就这么殒命了,咱们去看哪个赛道啊?”丁晴蕾好不容易淑女一回穿双小白鞋,已经被踩了好几脚。
“我去国画,你去漫画,我代表我们两个去给周砚栩他们加油,你代表你自己去学习漫绘技术。”
“咱们梨梨不愧是文曲星转世,聪明得跟我家丁来宝似的。”
“呸。”许梨星笑着打了一下丁晴蕾。
挤进国画赛道的活动厅,许梨星就开始后悔。在南枂巷时,每年三月初三爸爸妈妈带着她去赶集市,集市上摆了各种各样的摊,有套圈的、有卖冰沙的,还有据说是印度蛇跳艳舞的表演棚。但人比摊子更多,最惨烈的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各被踩掉了一只鞋。
显然,这个活动厅比集市更夸张,别说鞋子不保,可能袜子都不剩,很多外校同学搬着塑料凳坐在过道和后排空处。整个展厅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她应该是被腌得最透的那条鱼——连个座位都没有的鱼。
正当她左脚踩着右脚心一横打算坐地上时,人群中太过显眼的林泽骁在朝她挥手。
“小可爱,这里这里,坐我旁边。”林泽骁旁边空了一个座位,许梨星没多想坐了过去。
“你没报名参加吗?”
“我报名做后勤吗?”
“也是,德云社弟子海选比较适合你。”
“小可爱,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了个位置吗?”林泽骁神秘又猥琐地笑。
“因为你知道许梨星要大驾光临。”
“是砚哥让我留的,我还一直疑惑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
“说……说不定他是想下了比赛自己坐呢。”不知怎么她有些心虚,结巴了起来。
“你放心,砚哥一定是在台上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主持人的声音适时响起,许梨星暗暗松了口气:“尊敬的各位来宾,请允许我介绍本次大赛的评委,中国奇人艺术家会员孙勤秀先生,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方纹卉女士,我省国画协会会长夏松云先生,大家掌声欢迎。本次比赛主题为‘愿’,时长为四小时,十六位参赛选手,当场作画,当场颁奖。让我们有请参赛选手上台,比赛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
“周砚栩!周砚栩!周砚栩!”
“行我素!不释手!笔墨纸!栩如生!”
尖细疯狂的女声——甚至还有男声响彻会场,许梨星震惊周砚栩原来这么有人气之余,不禁慨叹:哦,这个看脸的世界。
九号选手周砚栩,一改平日清风冷雨的着装,一身笔挺精神的改良中山装,摘掉了金丝框眼镜,深邃摄人的五官更显立体,在聚光灯下,如神明。可那一身扑面而来的寒意,在热闹的气氛下便是繁色满华岚,斯人独阑珊。
许梨星朝那个方向看了良久,突然站了起来,手圈成喇叭状在嘴边大喊:“周砚栩加油。”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红着脸猛得坐下,头直往前面的椅子下钻。
哦,这个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小可爱,你是这个。”被一圈目光聚焦,林泽骁享受地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朝许梨星竖了个大拇指。
鸵鸟慢慢把头探出来,转头看向林泽骁:“你说如果我说我刚刚被附身了,周砚栩会信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
“不会。”
“那你觉得砚哥会信吗?” 林泽骁一脸揶揄。
“.…..不会。”
“放宽心小可爱,他会开心的。”
“哎你看秦时宁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多掉了二十八根头发。”
“你这转移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
男色误人,男色误人,许梨星心理建设重建完毕,直起腰正襟危坐。
礼堂中有些哄热,骚动的众人渐渐归于安静,她往周砚栩的方向看去,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台上少年那双勾人的眼睛,几分冷意褪去,盛着柔情,清晰可辨。
“下面我宣布,比赛正式开始。”字正腔圆的女声响起,选手们争分夺秒开始调起了色盘。
周砚栩适才眼里的一丝柔意早已消失殆尽,恢复成冷冷清清的孤寂与疏离,他抱着臂,盯着画板没有任何动作。许梨星觉得他这模样俨然一尊阿波罗雕像,只差上身半裸,念及此又在心里狠狠鄙视起了自己,万恶淫为首啊许梨星。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泰然不动的周砚栩,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拿起了笔,修长的手指翻来捻去,神情冷漠而专注。
礼堂内有人来,有人去,主持人时不时地报告选手画作实况:“五号选手刘一璇,一幅没骨迎春图灵巧着墨,画风纤丽,让人想到了契科夫写给他朋友的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想来刘一璇同学的愿望就是面朝人间,春暖花圆了。”
“十二号选手秦时宁,资料显示这位同学极擅长写意,他的晴山白鹭图取景布局不拘小节,墨法变化自然生动,其笔下的白鹭清高孤洁,跃然纸上,想必纤尘不染,纯良自由就是秦时宁同学的心之所向了。”
主持人情感饱满,将在场选手的作品一一品鉴介绍了过来,唯独没有周砚栩。
四个小时听似很长,不知不觉就结束了,评委离开礼堂到会议室紧急商议核分。
礼堂内昏昏欲睡的众人又活泛了起来:
“秦时宁神秘校外女友发来预贺电!”
“砚栩砚栩我爱你,三千弱水只取你!”
十分钟后,主持人走到台中间:“本次比赛的最终结果已经在我的手上,下面我正式宣布,‘知墨’省赛华岚校选拔赛国画赛道冠军是——周砚栩!第二名秦时宁,第三名刘一璇!让我们掌声恭喜他们!”
周砚栩站在主持人身旁,风华正茂,无波无澜,婉拒了上台献花示好的姑娘。
那幅主持人不知如何描绘的画作,是一张常人花两天尚不一定能完成的工笔画。笔酣墨饱,一个佛头在青莲环中央,一半脸在光明,一半脸在阴影。佛眼半睁,眼神悲悯,嘴角嘲讽,额心一点佛陀痣触目惊心的红。
阴阳古佛,无悲无喜,既悲既喜。
无法渡人,无法自渡,贪嗔一生,苦海沉沦。
全场掌声雷动,献给这个令人仰望的少年。实至名归,无人因为比赛赞助方是他父亲而有一分质疑。可许梨星内心却是不由分说袭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周砚栩向来孤冷的外表下,一半是渴望温情的桃源,一半是无法逃脱的深渊。
他在受苦,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只有笔墨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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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周砚栩和秦时宁下台,只见林泽骁一人,许梨星早已脚底抹油。
四小时之前,活动厅的男厕空无一人,周砚栩紧闭双眼坐在瓷砖地上,满脸的水珠,一条修长的腿曲起,平日绘图行云流水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工作人员“请各位参赛选手候场”的声音响起,他艰难起身,敛起神色恢复如常。台下人成了一个个小光点,他们热情似火的叫喊在他耳边是嗡嗡的声响。女孩那声“周砚栩加油”,像一颗薄荷糖,让他的神志恢复了一点清明,拉回了一点他对现世真实的触感。
随后那个胆大的主儿,受惊的小麻雀一般,圆亮的眼睛眨巴两下,人都钻得看不见了。那一刻,他很想走下台,揉乱她的头发。
“周少爷,咱们去校外搓一顿庆功呗,我请客,阿宁买单。”林泽骁又谄媚起来。
“清朝来的?还少爷。你和阿宁去吧我累了。”
“你别闹了,让砚栩好好休息一下吧,也让我的钱包好好休息一下吧。”秦时宁适时劝阻。
周砚栩回教室收拾画具时,教室只有许梨星一人,安静异常。许同学支着下巴,眼神失焦,脸上写满了纠缠,没注意到有人进了教室。
他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
许梨星回神:“周砚栩?恭喜你啊,真给你们老周家长脸。”
闻此,周砚栩嘴角嘲讽,如那尊佛,但转瞬即逝。见许梨星又垂下了脑袋:“怎么了?”
“没什么。”许梨星闪烁其词,像蔫了的小野花。
“我有什么,某些人在宿舍偷偷养小猫,宿管阿姨还不知道吧。”周砚栩不轻不重地威胁,很适用。
“周砚栩你越来越阴了,我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周砚栩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揉乱了她的头发。
许梨星红了脸,乱糟糟的心情莫名收拾干净:“今天你们比赛结束之后,我去找我们明天备战的休息室,找到的时候活动楼已经没人了,我在门口正准备进去,听到里面。”
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劲:“听到里面主持人给一个选手透了题,好像是那位选手的老师。我也听到了,主题是‘心跳’,我只能弃赛了。”
休息室内声音很小,不仔细听是听不真切的,怪就怪她从小耳朵比南枂巷中吃百家饭的大黄狗还灵。
她一直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只是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如此深刻。而如果她不主动弃赛,那么对其他人来说,便更不公平。
参加这个比赛的初衷,其实很简单,无关所谓的凑热闹,无关什么风光一场,也无关百炼成钢,用比赛来刷经验值。
她只是想让她的爸爸妈妈高兴一下,让他们知道即使她长大以后的很多事他们没办法亲自参与,她也会努力发光,换得他们能够在一旁鼓掌。
“明天去参加比赛,一定。”周砚栩神色复杂,许梨星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无果。
那天夜晚,许梨星一夜未眠,她决定不弃赛,不为别的,只是没来由地相信周砚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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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赛道比画艺赛道的观众要少一些,许梨星在后台候场,心头有千千结,扯不开,绕不清。
“‘知墨’校选拔赛现代诗赛道即将开启,请允许我介绍本次大赛的评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樊明娟女士,丽海市文学学会会长陈萤月女士,丽海市文学学会副会长葛慧山先生,大家掌声欢迎。本次比赛主题为‘不寒之春’,时长为两个小时,本次比赛有一位选手退赛,余下共二十位参赛选手,当场写作,当场颁奖。让我们有请参赛选手上台,比赛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
那十五分钟,是许梨星人生中最漫长的十五分钟,有千思万绪梗在胸膛。原定的那位主持人被换,比赛主题不是她听到的“心跳”,有一位参赛选手退赛,这一切的一切……她努力想在观众席上找到周砚栩,不在,只有丁晴蕾在底下朝她手舞足蹈地挥摆上身。
比赛结束,许梨星如释重负,告别丁晴蕾后,直直往教学楼后的香樟林走去。画室门半掩着,周砚栩悠然自得翻着画册。许梨星话到嘴边凝住,只好用玩笑口吻:
“周少爷不愧是周少爷,就是有手段。”
“傻子。”
她忽得笑了,笑得山明水净。
后来的某一天,周砚栩偶然经过活动楼。玻璃公示窗内的一角——“知墨”校选拔赛现代诗作品展示——冠军许梨星作品——
《春愿》
雨落香樟满枝头,他步履悠悠
凡花皆有重开日,他细数新旧
现实命他作别满腔欢喜
期限并非一春而为四季
人生向他寄去倾盆大雨
地址不是珀川却是眼底
揉去眉心的涟漪,把悲伤还回风里
他藏不住的善意,连画笔都是佛具
以杓风为杆,以霁月为饵
垂钓坠入他眼里的星
以暮云为笔,以雾岚为底
勾勒落在他眉间的晕
吾心无别冀
唯奉四愿祈
一愿伤悲不顾,二愿喜乐永驻
三愿温柔常护,四愿岁月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