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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折花令(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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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千誊抄了一首《桃夭》和一首《麟之趾》,作为给季谦的新婚贺礼。
“你这敢情好,省时省力省钱。”连诚挑眉看完两页宣纸上的诗文,“不过字儿确实可以,拿得出手,这两年没少练。”
“总比拜托你找的青白玉如意好些,那玩意儿季谦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准备的。”纪千由着他看,等到墨迹渐渐干涸,才一点点把纸张收成卷,“与其之后被他发现,不如现在准备些诚心诚意的礼物。”
“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呢?”连诚直起身子,抬眼不服气道,“我也是很诚心诚意地在准备好吗?刻了一对‘长相守’‘勿相忘’的章子呢,红得没一点儿杂质的玛瑙可不好找!”
“是是,师兄肯定下了血本。”纪千把纸卷放好,“那可不可以帮我裱一下这两幅字儿?”
“我凭什么帮你裱字儿?”连诚反问。
“我给你我两个月的俸禄。”纪千说。
“说得像你师兄很缺钱一样!”
“那师兄你总要让我见见我的月俸吧,一个月的也成。”
“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我几时找你要过钱!”
“但我确实没见过我的俸禄。”
“那你缺钱花吗?”
“这倒没有。”
“那不就结了。”
涟漪端着厨房新做的点心,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憋着笑等这俩加起来没三岁的小孩斗完嘴,才严肃正经地上前一步:“大人,先生,请用点心。”
“哦,涟漪你放那边的小几上吧,我书桌没收拾。”纪千反应过来,一边指挥涟漪放碟子,一边捏了两把炸毛的连诚。
涟漪疑惑地看向连诚。
纪千摆摆手,“他没看到你,吓着了。”
连诚委屈巴巴地扭头看了眼涟漪......手上的点心,几步跳过去,抓走一块,狠狠咬一口:“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涟漪望一望头顶的梁柱,又望一望无奈的纪千,寻思着这门也没关啊。
姑娘还是放下碟子,恭敬行礼道:“是,大人。不知这梨花糕还合您的口味吗?”
“就普通米糕点了片梨花瓣子,一般般吧。”连诚含含糊糊道。
“好的,我会让厨房那边继续改进。”涟漪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那纪先生的字要奴婢几时安排去裱?”
“就这两天吧,我听说那赵老头又新收了一批好木材,你带个谁去,好好敲诈他一番。”连诚三两口把一块糕点解决,又伸手准备去拿第二块,结果被纪千半道截胡。
“谢谢师兄。”纪千小眼睛一眯,笑得真心实意。
涟漪也道:“是,奴婢会尽快安排。”
“你俩合起伙来套路我呢?”连诚哼哼两声,重新去拿糕点,“只是为了谦儿的成婚贺礼,你别想着得寸进尺啊。”
纪千咬了口松软带孔的米糕,清甜的味道过后是一丝丝酸味,“师兄已经让我占了天大便宜了,没想过要得寸进尺。”
涟漪叹了口气,“奴婢告退。”
纪千向陈墨随讨了天假期,在季谦婚期前一天。
陈大人体恤他辛苦,也考虑到他跟准新郎的关系,很是爽快地批了假。
但纪千没去季府,只是请求马夫备车,说去一趟别苑。
“若师兄问起,就说我去给他酿酒了。”纪千嘱咐涟漪道。
涟漪摆摆手,让年轻的马夫放下心,尽管按纪千的话办。
暖阳融融,满园的梨花便似冬日最轻盈的雪,绽在高高低低的枝头。
守园小童跟在纪千身后,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折下来的花枝。
“先生,明明旁边有开得更好的,您为何总是折些次品?”小童脆生生地问。
“因为舍不得嘛。”纪千笑,“好的或坏的,酿出的酒总是一种滋味,倒不如把坏的挑去,留一片好春光。”
“总是留不住的,三月过了,最好的花枝也得衰败。”小童说,人小鬼大的。
“能多留一阵是一阵,等到春尽时再回想,记忆里也是一片灿烂和美好。”纪千很有耐心地回应孩子,“像你这个年纪,就期望着时间再慢些走,不要那么快长大才好。”
“长大不好么?”小童问。
纪千想了一会儿,给小朋友耍了个心眼,“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先生讲话也同涟漪姑姑他们一样讨厌了。”小童鼓了腮帮子,气哼哼道。
“我的意思是让你自己慢慢经历,怎么就讨厌了?”纪千乐意同这十来岁的孩子说话,不管是天子还是贫儿,都挺不经逗。
“你们都是这样,好也说不出个好,坏也说不出个坏。明明都喜欢开得更好的梨花,却拐着弯儿说不要,大人就是这样讨厌啊。”小童说。
“这样啊。”纪千停住脚,回过头时,小童吓得一个趔趄,他眼疾手快抓住孩子衣袖,才没教孩子跌个跟头。
纪千蹲下身,抬手抚上孩子毛茸茸的发顶作为安慰,“那你以后可以选择当个不令人讨厌的大人。”
“那是肯定的。”小童吸了一口气,自信满满道。
“我看看你怀里的花,挺多的了。”纪千起身,“你还想要枝开得好的,是吧。”
只一踮脚抬手,纪千轻轻巧巧又折下一枝,花瓣悠悠掉了两片,滑过小童的发顶和眼睫。
“这枝专门给你,回去让厨房给你给个瓶儿或者碗,用水泡着能开很久。”纪千说。
“谢谢先生。”孩子笑了,柔软如这满眼落雪的梨花。
连诚过了午时才到家,在庭院厅堂找了一圈儿没见着纪千人影。
涟漪小碎步上前,请他用午膳。
“纪千人呢?”连诚不是太饿,重点还是要找着小孩在哪儿,不是说今日放假么?难道去季府了?
“纪先生去了别苑,说是摘花给您酿酒。”涟漪一五一十道。
“总算还有点儿良心。”连诚哼了一声,便甩着袖子奔去马厩。
“大人,您又上哪儿去?”涟漪忙喊。
“当然去别苑咯,没我盯着那小子指不定要怎么糟蹋我的花儿!”连诚理所应当道。
“马车在别苑,您怎么去?”
“骑马去!”
连诚回了头,雪白的衣袂飞扬,琉璃的眼珠子透着光。
涟漪一愣神,恍若看到二十年前那个晴朗的冬日,少年擎书在院中朗声诵读;觉察到身后有人,蓦然回首,眸子里是雪色和暖阳交织的光芒。
“哟,新面孔呢。”
涟漪回了神,连诚冲她摆了手,“你同棠雪他们吃饭吧,不用管我。”
“好姑娘,你进屋去吧,不用管我。”
男人和少年的脸庞重叠,涟漪在恍惚中不免模糊了眼。
不再年轻的姑娘轻声说:“大人,您其实还是没有变啊。”
男人似乎没听见,或许听见了也不认同。
或许他自己心里认同,旁人也不会认同。
大多见证过连诚二十年生命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当初那雪色天光里灵动干净的少年只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幻影。
涟漪庆幸这样的人不多,否则太多人为连诚而惋惜,连诚又会炸毛。
而涟漪自始至终都觉得,她的大人还是当初那个孩子。
只不过没遇上对的人,老是伪装成不讨人喜欢的大人模样。
满天神佛保佑......
涟漪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信仰,每次要祈求的时候,只能说出这样的笼统。
但满天神佛总比一个神更有神力些。
那么请满天神佛保佑,让她的大人不要再错过。
何况还是那么难得的......
棠雪那小丫头说,涟漪姐,你那么多年不嫁人是不是为了大人?
涟漪用手绢拭去小姑娘嘴角糕点的残渣,轻声说,不,只是没遇上喜欢的人而已。
“你不喜欢连大人的吗?”小姑娘很惊讶,眼睛都瞪圆了。
“我哪里喜欢他?”涟漪失笑。
“那你每次供神都要为他祈福,还特别关心他......”小姑娘嘟嘟囔囔。
“首先,这是我身为丫鬟该做的事情。”涟漪耐心解释说,“其次,我是喜欢他,不过不是狭义的,要做他妻妾的喜欢。我把他当作家人般喜欢,他是我的兄长,我的弟弟,我想让他一切都好,这的确出于我的私心,但也不光是我的私心。”
小姑娘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涟漪揉揉她的头,想说你以后会明白的,但最终只是笑着叹了口气。
“阿姐,你别叹气。”小姑娘说,“这样显得你很老了。”
“我的确很老了。”涟漪说。
连诚策马扬鞭于灿烂日光下,奈何官道限速,他耐着性子出了城门,才开始恣意潇洒。
一路乘风到达目的地,连诚翻身下马,惊到了别苑的守门小厮。
“你们纪先生呢?”连诚勒着马绳,见小厮如惊慌失措的兔子,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黑着脸问。
“先生,先生在梨园。”小厮结结巴巴,吓得腿软。
连诚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将马绳交于小厮,低沉了嗓音说:“我去看看。”
小厮畏畏缩缩地伸手接过马绳,连诚又一吓他,“拿好,别惊了我的马。”
“是,是!”可怜小厮不过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咬紧牙关让自己勉强站稳,“大人慢走。”
连诚憋住笑,跨进大门,拐进风雨长廊,很快便绷不住,恣意大笑起来,为恶作剧得逞。
他越过长廊边的栏杆,从阴影里跳进日光下,欢欢喜喜地奔去那落了层厚重白色云朵的园子奔去。
一面跑一面想要不要也吓纪千一吓。
“你别看大人平时能吓死个人,内心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他有时凶你,可能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为了吓你玩儿。”涟漪抿了口浅绿色的茶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的小姑娘。
棠雪嘴角抽搐,“那他也太无聊了吧。”
“是啊,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没人陪他玩儿。”涟漪笑了笑,放下了杯子,“收拾下桌子,今天天气好,出门晒晒太阳。”
日光斜斜地穿过错落的花枝,在青年白净的侧脸投下浅色的影。
透明的花瓣如蝴蝶般栖在他乌黑的发丝上,他陷在充满阳光和梨花清香的梦境里,蝴蝶不敢惊扰他。
连城来时,带了两袖暖风,使得花瓣如雪纷纷扬扬,但没有惊醒青年,只是无声落入他的好梦里,作为梦境的装点。
“睡着了?”连诚坐到青年对面的石凳上,歪了头去瞧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放缓了呼吸。
青年手边有一本展开的书,连诚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扒拉。
微黄的纸张上墨字透亮,连诚认出,是一本诗集。
名字也起的随意,就叫个《春日集》。
“春日游,鸣鸟啁啾,衔花落枝头;春日游,豆蔻回首,携友招红袖。”
没个格律规矩,就是由些零零散散但押韵的短句组成的集子,不知小孩从哪个破烂书摊上淘来的。
尽是些莺莺燕燕,欢言笑语,这作者足够耐心且无聊,反反复复写这些题材倒也凑满了一本集子。
不过倒无愧于集名,《春日集》,翻一两页看完,莫名让人心生欢快。
春天是个好时候。
连诚放下集子,小孩微微睁了眼,睫毛轻颤。
他起身绕过石桌,弯腰捧了青年的脸。
“怎么了?”青年睡眼惺忪,如梦呓般轻声问。
连诚在他微干的薄唇上印下一吻。
既然已经是春天了,那就抓紧时间做些愉快的事情。
“说好给我酿酒,怎么在园子里偷懒?”连诚坐纪千大腿上,抬手戳一戳他睡出红印的脸颊。
纪千还有点迷糊,半闭着眼把头搁到连诚肩膀,“我吩咐厨房去做了,这一年就由他们看管着,毕竟我不是很有空。”
“是是,大忙人,忙到躲梨园里看闲书睡午觉。”连诚蹭蹭他脸颊,“又睡着了?”
纪千哼了一声,半个身子倚他身上,“靠会儿。”
连诚眨了眨眼,“行。”不自觉挺直了身子。
他又翻了页诗集,上面写着:
“春日闲,和风翻书卷,暖阳好助眠。”
得,懒人配闲书,绝配。
“大人,一切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就行,不用专门跟我汇报。”
“那属下告退。”
“等会儿,今晚你要没事儿去赴那小少爷的约吧,没酒的话去酒窖拿一壶。”
“大人......”
“你且安心去,明天不要搞砸任务就成。”
连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酒足饭饱后,他极容易露出猫咪的原形。
纪千颇为无语地见他蹦蹦跳跳地走近马厩,还挥手招呼自己过去。
“我们共骑一匹马回去。”连诚兴致勃勃说,“今儿是赏月的好时候!”
纪千用眼神安抚了不安的小马夫,很不给面子地反问:“你今天吃错药了?”
“我今儿个高兴!”连诚一字一顿,猫一样咕噜咕噜转眼珠子,“师弟就不期待明天发生什么吗?”
“不怎么期待。”纪千白了他一眼,“你不要太为难谢予他们。”
“师弟什么时候跟我的暗卫很熟了?”连诚危险地笑了笑,月光下他脸色惨白如鬼魅。
而纪千几步上前,双手把他从头到脸揉了个遍,这欠收拾的猫。
“我善于观察生活。”纪千说。
连诚被揉得哼哼唧唧,“你放心好了,明天一定平安又热闹。”
纪千抵了抵连诚额头,“那就最好。”
可怜的小马夫:“两位大人,您们是坐车还是不坐车?”
“大人这是,给谢某警告么?”
“你明白就好,不用特地说出来。”
“那属下斗胆问一句,若属下真越过了大人的底线,大人当如何?”
“嗯......大概就阉了你吧。绝情蛊在绝情方面效果甚微,不如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你说是吧,阿予?”
“连诚,你真是个疯子!啊啊啊——”
虽然纪千不是没骑过马,但他的确没跟别人共骑过一匹马,更没有在与人共骑一匹马的情况下没命般狂奔。
而掌控着鞭子和缰绳的连诚却越发地兴奋,他怀里的纪千只敢叫不敢动。
一时间风声和马蹄声交织,纪千的惨叫给这完美的合奏添上一抹别样的凄厉。
“小孩儿。”连诚又嘲笑他,还是把人抱得紧了些,免得他掉下去。
马蹄染上月色,踏起残花,纪千喝了满嘴春夜带着虫鸣的风,好在没那么冷冽,让他渐渐平复下心情。
连诚紧了紧缰绳,令白马停下,他们两人一马老实而规矩地进入城门。
守城的卫兵向他们行礼。
连诚不发疯了,说不能大晚上扰民,便将缰绳交于纪千,由他掌控。
纪千手还是有点儿抖,好在白马足够训练有素。
连诚整个人贴他后背,喘着粗气的同时轻笑出来。
纪千磨磨牙,敢怒不敢言,主要是他经这么一吓,脑子里的脏话全跑风里去了。
“师弟,你看那花儿!”连诚虚虚指向一枝越过围墙的梨花。
月光够亮,所以纪千也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嗯,好看。”
“像月亮做的。”连诚接茬说。
“什么像月亮?”纪千没听清。
“梨花,花瓣像月亮做的。”连诚好脾气地重复。
“梨花不是像雪嘛?”纪千说,想了一想又道,“好像也是,雪太厚了,梨花又薄又透明,像月亮更恰当些。”
连诚吃吃地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