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危矣》严雪霁

5、(五)命运啊这般呐

　　毕温之回到混沌谷时，梼杌已经醒了。他坐在碧清河边，神色恹恹地发呆。连毕温之走过去，把他揽进怀里也没反应。
　　往常这个时候，小崽子就该顺着爬到他身上，然后叫嚣着“老子腰疼，你快给老子揉揉。”。但是今天的崽子异常安静。
　　梼杌默默抬手，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瞧了瞧，而后一掌朝着远处的青山拍了出去。软绵绵的掌风没有一丝力道，甚至都没有带起丝毫微风。
　　他摊开手掌递到毕温之面前，抬头看着他，神情毫不掩饰的难过失落，“没有了。”威猛的凶兽变成软绵绵的宠物了。
　　他一抬头，毕温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的不像话。看他这样，毕温之心疼的不行。他握住梼杌伸过来的那只手，悄悄往里灌了半数仙法。虽然最终还是会流回毕温之这里。
　　他松开手，温声哄他：“你再试试。”
　　梼杌再伸手，远处可怜的青山应声而碎。他的小霸王终于像往常一样露出了“天上地下老子第一”的笑容。
　　“高兴了吗？”毕温之笑问。
　　“嗯。”小霸王点头，“老子果然是天下第一。”
　　“有没有哪里难受？”毕温之又问。
　　梼杌摇头，“就是有点使不上力。可能是睡多了。”
　　毕温之眸色暗了暗，揽着小崽子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他头顶轻轻磨了磨。默叹一声，轻声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
　　梼杌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是多年的朝夕相处，让梼杌能够感觉到，他现在在难过。他伸手抱住毕温之，学着他以往哄自己的那一套，拍了拍他的后背。
　　毕温之拥着他静坐了好久，忽然道：“崽崽，今天我教你做饭吧，好不好？”
　　不好，梼杌不想，梼杌不喜欢。但是他的媳妇儿在难过，天下第一的梼杌大人就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
　　向来被照顾的精致舒心的梼杌大人，这一顿午饭做的，自然是坎坷非常。他耐着性子，本着让媳妇儿开心的原则，乱七八糟地做了一条惨不忍睹的鱼。
　　毕温之无奈叹气。倒掉那盘鱼，起身去重做了一份。
　　梼杌看着面前的那盘没有动过的鱼，盯着自顾自吃饭的毕温之，没有动筷子。
　　毕温之见他盯着自己，温声道：“怎么了？”
　　梼杌忍着脾气，指着那盘鱼，咬牙切齿：“有刺。”
　　“挑出来。”毕温之放下碗筷，认真看着他，“梼杌，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做饭，自己吃饭。”
　　“你什么意思？”梼杌快忍不住了，“你要走？”
　　毕温之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处理，需要离开些时日。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梼杌不高兴，非常不开心，“你当初答应我留在这儿的。你骗我。”
　　“我会回来的，不会扔下你一个人。”毕温之保证。
　　梼杌是凶兽，天性中暴戾易怒占了多数。这会儿他已然暴怒，哪里还听得进去解释。
　　他握住石桌桌沿，想掀桌子。但是身体软绵绵地使不上力。他憋着劲儿抬了好几次，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憋得双眼通红。出生起就随意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梼杌大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慌乱无措的滋味。他松了桌沿，胸膛起伏，袖子一扫将桌上的饭菜挥到了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毕温之看着他微微有些踉跄的背影和绵软无力的步伐，心头被击的钝痛。
　　半数的法力，流失的这般快吗。

　　毕温之在碧清河边找到他的时候，他两脚踩着河底的卵石泡脚，任由几条小鱼凑到他脚边亲亲摸摸，他也没反应。
　　若是没有这档子事儿，这种时候，他该会插科打诨一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鱼仔，竟然敢轻薄我家梼杌大人，统统抓回去煲鱼汤。”。但是他没有这个心情了。

　　实在是……撑不起来了。

　　他将披风给他系好，蹲在他身边，柔声问：“还在生气吗？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对。不该跟你那般说话，不该惹你生气。以后都不会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梼杌低着头，声音轻的仿佛他随时都会随风飘走，“你知道吗，我死过一次了，在我第一次出生的时候。”他静了静，又道：“我本来还有三个哥哥的。我们一起生活在混沌谷，很开心。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每天都会来跟我讲话，给我讲好玩儿的事情。我以为等我出生了，我们四个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有一天……大哥不见了。二哥和三哥也不像之前那般活泼了。我隐约意识到，我只有两个哥哥了。再后来，二哥三哥也不见了。直到我出生又死过，他们都没有再回来。也许是天命，我们凶兽注定要不得善终，注定要一个人……可是，我见过那段日子，见过哥哥的笑脸，见过他们……美好的样子。所以，我……”他气息微弱，强撑着说完，“我想过那样的生活。我不想，一个人。”他费力地抓着毕温之衣角，倒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我以后，不发脾气了，乖顺一点，不会闹了。你……你别走，行不行？”只是未等到回答，便彻底昏睡在了他怀里。
　　毕温之握着他的手，把所有法力都灌给了他。流回来就继续灌，再流回来再灌，如此反复，怀里的人气息稳住了。只是脸色苍白如纸。
　　毕温之急忙轻柔擦掉不小心滴落到他脸颊的泪。轻轻的，急切的。怕力使大了把白纸揉坏，又怕不快点擦，泪滴就要将白纸浸破了。
　　“对不起。”他搂着怀里昏迷不醒的人，低声道，“我不喜欢说这三个字。因为我觉得这三个字最是无用。可是今时今日，除了这三个字，我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他控制不住眼里的滚烫的东西落下来，便抬头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道：“你的哥哥，穷奇。是位……”他喉头哽咽，一时失语。
　　“是位非常勇猛，非常正直的神兽。在仙界那么多仙兽乃至一众神仙里，穷奇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是我对不住他，没护住他。我答应过他，帮他去除凶性，找到控制凶气的办法，让他和他的弟弟们过上自由的生活。可是我却让他在天宫受折磨这么多年，还一无所知。是我的疏忽，让人将他逼上了绝路。也是我，为了所谓天下安宁，手刃了他还有你另外两个哥哥。”他抱紧了梼杌，低声恳切：“梼杌，崽崽，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无论在哪儿，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让我永远陪着你，我就永远陪着你。你要杀我为你兄长们报仇，我也绝无半点怨言。所以崽崽啊，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活着啊。我的崽崽最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的崽崽更乖的孩子了。”　他吻了吻他的发顶，将人抱回了院子。

　　临行前，他给院子设了结界。混沌谷的那些妖兽闯不进来。只要梼杌不出去，他就是安全的。
　　他将要嘱咐的事情都写了下来，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他一醒来就能看到。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离开不久，梼杌就支撑不住人形，化回了本相。而他的本相，是一只近似幼狮的幼崽。
　　他其实年纪不小了。只是，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受过伤的缘故，他的本相一直长不大。他觉得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威武霸气，一直都是以成年兽的形态示人。他从没给毕温之瞧过这副模样。
　　身体小了，视野便受限。他从床上跳下来都费力，更别说抬头看看桌上的信。
　　他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地迈着小步子出门。脑袋来回转着。
　　他媳妇儿不见了，他要去找媳妇儿。他不想自己一个人，他不能没有媳妇儿。
　　可是媳妇儿在哪儿呢？
　　他离开了毕温之为他设的安全结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碧青河边。沿着河边走了一圈，趟过河水，险些淹死。
　　他越过碧青河，朝着时常被他炸碎又被他修好的几座青山走。翻过了好几座山头，他有些走不动了。可是依然没有找到媳妇儿。
　　他想停一停，休息一下。可是没有媳妇儿，他心里着急。一着急，就停不住了。
　　他太累了。累到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这个地方好黑啊。又脏又臭。他想掉头就走的。可是，要是媳妇儿在这儿怎么办？这里这么乱，媳妇儿一定会害怕。
　　嗯，他得把媳妇儿带回去，保护他。
　　于是他进去了。
　　只是没有找到媳妇儿，却碰到了一群大家伙。他们长得好丑。青面獠牙，口吐淫涎。他不想跟他们说话，所以扭头就走。
　　但是这些大家伙太难缠，仗着自己长得大，把他的路挡的死死的。他有些着急，冲着大家伙呲牙发狠。但他太小了。他的威慑在那些大家伙眼里，就像吃奶的娃娃“恶狠狠”地求奶吃一样滑稽。
　　大家伙不仅嘲笑他，还一巴掌将他甩到了树上。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震碎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四只小爪子颤巍巍地撑着地，呲牙的嘴角渗出几丝血。
　　大家伙们冲他嘶吼几声，猛地冲过来，将他顶上了半空，又“砰”地砸到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太重了。他不顾满嘴血腥，咬牙想站起来，只是连一瞬都没站住，“砰”的又倒下了。
　　他倒在地上，软软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幅度越来越小，气息逐渐流失。
　　他看着慢慢走进的大家伙，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难过。
　　他到死还是一个人，到死还是没找到媳妇儿。
　　媳妇儿在哪儿啊，要是像他一样没用，被人欺负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想着，想着，他便逐渐无力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