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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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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一个为了追求自由而浑身泥泞的旅人,在彻底崩溃之后遇到了属于他的自由。
可他同样知道,他的自由属于一个和他一样满身泥泞的人。
阵法带来的微风吹响一串铃铛,他半坐在塌上,看着她一笔一笔把它复原,就像原本就对这个阵法观摩活几百遍一样,连几处漫不经心的错误也如出一辙。
然后她又从储物袋里拿出几串铃铛,对着阵法比了比,摆好角度,挂在半空。
“你……是谁?”
他迟疑着,用沙哑的嗓音问。
话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像是惊惶于自己还能说话,又像是对这种话、这句话感到陌生。
她抬眸看他一眼
通常来说,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没有人会觉得他可以从一个浑身缠满纱布、难以动弹的人身上看出半分神色情绪,可他总感觉她看出了什么。
像是从他的表面看到了他隐藏在下面遍体鳞伤的心。
眼前之人没有言语,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心一乱又觉得浑身疼痛,那种痛无法言说,一点一点从心脏开始蔓延,然后一瞬间全身都是这样仿佛麻痹引起的刺痛。
那种疼痛不剧烈,也不会让人无法呼吸,甚至也不会造成未愈合伤口的崩裂。它就是细细密密,恍惚间让人失去了对□□的掌控。
这种疼痛已经粘到了他的魂魄上,纵使肉身无碍,还是会每时每刻倍受煎熬。
他下意识想低下头,一瞬间的头重脚轻之后,他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半响没有动弹。
因为塌离阵法过近,几乎是紧挨床榻,他一摔便蹭掉了半边金粉,还没安防灵石的阵法就这样十分轻松的被毁掉了。
就像他一样,再怎么惊才艳艳,很轻松便被毁掉了。
他恍惚间觉得那个人脸上可能还是那个温柔乖顺的笑,他甚至感觉她正蹲下身看着他。
过了半拄香,他的手微微抬起,又很快摔落,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现在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刚开始那些关系好的同门会过来看他,会带些灵药,后来来的人渐渐少了,几乎是走个形式,再后来一个人也没有了,放在房里的灵药也不见了。
因为他一动不动。
像个布偶一样一动不动。
起初他想说些什么,当他意识到连开口也变成了极为难办的事情,他想动一动手指证明自己还活着。
到后来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还活着。
如果不是他还会呼吸,如果不是那件事过于恶劣,如果不是牵扯到长老亲生子,他几乎要被扔出去了,随便找个草席一盖,谁都不记得他。
昏昏沉沉间,他听到自己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你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些做什么。
就这样祈求一个陌生的过路人施以援手,哪怕只是告诉他他并没有死去、他还活着都好。
他真的活着吗?
他最后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感觉到自己被握住了。
有什么在从心口抽离,他睁开眼。
茫茫一片雪白中,他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满是骄傲自信的自己坐在紫藤花下,朝天仰望。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双腿,他的脸阵阵发疼,他的身上满是伤口,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感知。
紫藤花瓣一片片飘下,尚且青涩天真的少年接下一片,轻轻露出一和自信无畏的笑。
他怔怔的看着,伸出胳膊去够,什么也够不到,他于是将胳膊撑在地上,手肘带动着身体,一点一点爬过去。
他的肢体断裂处还在不停的往外流血,血染红了周身,落在地面上瞬间发黑凝固,他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去思考,他把自己撑起来,就这样蜿蜒出一条扭曲的路。
手肘几乎露出森森白骨,但他还是在往前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听下休息,他很累,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可他停不下来。
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血,快要死掉了,他想对坐在那里的人说什么,但他说不出话,口中吐出一口血沫,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牙齿被打碎了。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
四尺、三尺、两尺……
他呕出血,全身痛入骨髓,却没有停止。
他碰到了少年的衣角。
然后一瞬间,他长出四肢,长出左眼,长出一头墨黑长发。
一行血泪从他左眼流出,新长出的眼睛暗红发黑,像是被挖掉了眼睛后空余的血肉,只有仔细看去时才能发现纯黑瞳孔。
“我叫余白,”他听见对面的少年这么说,望着紫藤花,满面笑容,“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够比昨天更好。”
他张了张口,用新长出的牙齿上下碰了碰,然后从嘴里挤出一个“好”。
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够比昨天更好。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余白醒过来时,那女子正浮在空中静静的看着他,漆一片的瞳孔清晰倒影出他的影子。
见他醒来,她嘴角咧开一个诡秘的笑。
他很轻松便站了起来,很轻松便让破碎崩溃的丹田运转自如,他黝黑偏棕的双眼于是就控制不住的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期待。
他捏了一个法诀。
一朵摇曳的黄色小花从墙角的裂缝钻了出来,之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但是随之波动的是隐约的魔气。
他表情一瞬间怔松了。
“……你是谁?”
她抬起头。
“月亮?”
“你是我的月亮吗?”
她静静微笑回应。
深夜,长发披散、手持青盏的女子形色匆匆走在路上,偶尔遇见宗门弟子,双方略一点头就各自赶路了。
天色渐渐变亮,她却突然停止脚步,看向身后。
一个左看右看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男子抱臂站在身后,见她回头眉头一挑,掐了个法诀缩地成寸,瞬间与她相隔不足半尺。
“越想越觉得奇怪,既然不是我们天玄宗的同门,这位姑娘来我宗门戒律堂干嘛?”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见她毫无反应,强调道,“还是从后门进去。”
她冷冰冰的没有说话。
“或许我该问问这位姑娘师从何处?宗门哪里?我想本宗长老应该也会很感兴趣。”
【杀人,但是没能打开门。】
“哦?那我可以冒昧——”
话还没说完,便见对面女子露出一个略显羞怯的笑,眨眼便已经消失眼前了。
【不可以。】
他摸了摸下巴。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天将亮未亮,紫色衣衫的女子还坐在桌前,窗户有一处破损了,暗淡的光被风吹得摇曳。
她盯着烛火,看着蜡油一点点滑落在桌上,双目无神。
风大了些,她伸出左手半拢着护住火焰,等风小了些又放下手。
稍微明亮了一些的灯火又暗淡下去,被风吹的忽左忽右。
她眼底的光也跟着拉长变短,直到咔喇一声。
她猛地掐灭灯芯,有点起泡的手使劲揉搓僵硬的脸。
然后她随便整理了一下发型,站起身。
正要离开时,一个反面朝上的铜镜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她迟疑片刻,将它挂在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