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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向死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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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行者自地府一去半月,因生死簿涉及名号广泛,修缮之事延误多时,暂按下不表。话分两头,辩机与高阳私情败露,死罪难逃。三藏翌日进宫,与太宗求情。
神霄绛阙里无数爱恨情仇,本与他这方外之人无甚联系。若非此生有辩机这桩事,他大抵永远不会好好在这宫闱间走一回。
辩机与高阳的私情被太宗知晓,身为父亲的愤怒绝不亚于佛祖当日。三藏嗟叹之余,不由得想到行者。佛心四大皆空,无意与他二人相较,亦给出个两难之择。又何况父母之心?为保全高阳,陛下未必不肯牺牲一些颜面。然他是九五至尊,此事亦并非他一人的颜面。
三藏心存侥幸的,便是他与唐王毕竟还有结拜之义。此时唐王还肯授意那将军,教自己入宫相见,必然是有意放辩机一马。三藏脚步匆匆,忽觉平坦宫道亦比十万八千里西行路坎坷,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无论他是金蝉子,亦或是唐三藏,都不过是他成为旃檀功德佛的经历。他从前妄自菲薄,是因为那样的岁月,不是他一个凡人可随意更改的。所以他能做的,唯有妥协与退让。
三藏掌心一热,汗涔涔的。如今他徒弟成了阶下囚,要他这做师父的坐以待毙绝不可能。他与悟空已是死路,便是拼尽悟空的一切,也不过换来三百年安稳年岁。可辩机仍在,一切仍可转圜。
如此想着,便已有拼死进谏之意。
偌大宫殿里,唯唐王一人背靠龙椅而坐。不过数月未见,这昔日纵横四海的九五至尊,竟已如此苍老。虽说高阳折辱了天威,可唐王能奈她何?杀不得,因自己不忍。纵不得,因其罪当诛。三藏一见此情形,竟难以开口,只恭敬行礼道,“贫僧参见陛下。”
唐王欲言又止,先示意他平身,又命人赐坐。待三藏回礼坐好,唐王道,“御弟果然来此,可有话同朕说?”三藏道,“辩机触犯戒律,触犯法规,皆是贫僧管教不严。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唐王闻言,不见喜怒。三藏揣摩着天威难测,故以请罪之说入题。李世民何等圆滑之人,早已揣测清他心中所想。反问道,“御弟西行十四载,走时辩机已十五有余。他自幼长在御弟身边,德行举止耳濡目染,断然是一等一的高僧之像。况且他才学过人,乃是御弟亲自调教。为沙门培育此等人才,御弟何罪之有?”
三藏本欲以自身功劳做赌,为辩机求情。没料到唐王反其道行之,不肯与自己为难,且不曾认为辩机之过与他做师父的有何干系。这倒让三藏进退两难。
“陛下,他二人若非公主与沙门,其根本也不过是男女之别,凡世之人执迷色相者比比皆是。然因他二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佛门弟子,便更多了些……莫须有的罪过。”
唐王似笑非笑,又道,“御弟了解你的弟子,未必了解朕的女儿。若朕非要你说些什么,你也不过是些求情之语。朕这些日子,听得太多了。”
三藏起身,行了一礼。忙道,“辩机六岁入净土寺,悟性极高,是难得的千里良驹。陛下即便不肯免他活罪,万望看在贫僧薄面上,赦他一死罢!”
唐王沉默良久,一言不发。三藏猜测着他的心事,必然是难以释怀这莫大耻辱。所谓结拜之义,说来也不过临行时许的虚名。他以此相求,未免天真。
他已于凌云渡脱胎换骨,并非旧日三藏。而唐王仍是天子之尊,非辩机一个凡夫可侵犯。
唐王忽而起身,正色道,“御弟且回罢!你是神佛,腾云驾雾来去无踪,大抵久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不识人心险恶。朕自知命不久矣,无意与你争执此罔顾人伦之事。你今夜去牢里,见辩机一面罢!然凭御弟神通广大,也莫忘了朕是天子至尊。”唐王言罢,不欲多留,教人送三藏出宫。三藏见他已然动怒,还欲再求,被近侍拦下,使个眼色道,“法师向来聪慧,今日糊涂!陛下今晨撤去大理寺一半的守卫,你还不懂陛下的话吗?”
三藏眉头紧蹙,略略思索。忽抬头望着唐王远去的方向,复一思量,澈净明通。三藏几欲落泪,终究俯首石阶下,三拜九扣,速速离宫,回雁塔寺部署安排。至夜深时,以探监之名入大理寺欲救辩机。
“师父,此计可行?”窥基与圆测将车马停于大理寺外,护送三藏至门前。“你二人在此等候,待我出来,万事不可轻举妄动。”二人道,“谨遵师命!”
三藏不欲多言,独身往监牢看望辩机。为师为父者,不过短短两日,他不知多牵心挂念。其余弟子看在眼里,不敢多劝。行者一去无消息,三藏本已思虑过重心力交瘁,辩机若再有差池,无疑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因而,即便是得了唐王恩旨,三藏仍旧惴惴不安。
这不安如何而来,他无从知晓。只能竭力安慰自己,唐王开口,便是仍有转机。
辩机不曾想过,二人再次相见,自己已落得如此光景。虽说罪有应得,并非无妄之灾,他仍旧将一切过错归于自身。分明,师父不该如此为自己奔波劳碌。他曾从心底渴望成为三藏的骄傲,奈何竟不曾勘破红尘虚妄。
头一遭,他二人相见不是在宁静的庙宇而是在冰冷的牢狱。一想到今日之景皆因自己而起,只教辩机愈发无地自容。
三藏恐忙中生事,不曾多言。施了个法术,变出个僧人,举止相貌,便与辩机一般无二。
辩机又惊疑又惶恐,顷刻反应过来三藏要以此法搭救。跪下磕头道,“弟子有罪,弟子不敢让师父如此!”
三藏忙扶起他道,“此乃唐王授意,有意放你一马,故而门上侍卫也撤了一半。你且将衣裳换了,速速与为师逃离此处便是。”
辩机凝视着三藏温和的目光,恍若仍旧置身于香烟缭绕的净土寺中。那一日的夕阳红的耀眼,二十一岁的青年高僧如美玉温润,手抚在他额头上慈悲一笑,“为师与你起个法名,就叫辩机好麽?”
他早就无意计较自己对高阳是怎样的感情,欲或爱?怜惜或共情?这些解释于他们这等天壤之别的身份,本就过于苍白无力。许多人说三藏法师高僧大德,仙风道骨。许多人说他们师徒十分相像。
可辩机不敢如此自居。
即便他察觉到三藏与行者不同寻常的感情,他亦佩服师父面对佛法戒律与心爱之人之间的抉择,率性而坦荡。而辩机认为自己不是,即便今日逃过一劫,若来日高阳带着孩儿站在自己面前,他既不知道如何接受,亦不知道如何拒绝。
然不过,选择而已。三藏选择了矫情伪饰,行者选择了舍身忘我。辩机与高阳选择了活色生香,贪欢偏执。
若非说有悔无悔,辩机大抵是有悔的。他曾不止一次思索,世间安得双全法呢?而此生,终究是二者皆辜负了。
辩机俯首一拜,含泪道,“弟子罪孽深重,此生已无颜常伴师父左右,但求师父珍重,莫要为我这不成器的不肖之徒安排布施。弟子愿堕地狱,以身赎罪!”
“辩机……”
“我如何不知师父短短两日,为弟子做了多少绸缪。师父于弟子,便好似再生父母,骨肉相连。可明日,假辩机横尸街头,弟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然今生今世,已是身堕囹圄,难以参悟得道。已是佛门叛子,不可侍奉恩师。已是枉死之人,愧对公主娘娘。这尘世,信仰与情,我两两相负,不过行尸走肉,有何意义?”
三藏听他此问,竟是无话可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孩子。
十几年前三藏爱上行者触犯清规,雷音寺上与佛对峙,满盘皆输。无论佛骨给予他怎样的折磨,他亦说,无怨无悔。
可他从不愿意与悟空一同去死,他只想与他一道,好好活着。
那辩机呢?他待高阳是爱麽?若不是,何至于为他自毁前程,若是,何至于宁死不肯原谅自身罪行。与相爱之人冲破枷锁,不顾后果,是情非得已。一切罪与罚,都是罔顾戒行该受的。可辩机呢?他待高阳的情义里,又有几分爱呢?
辩机再次叩首,双目含泪。他并非不知,这样的决定对于三藏有多么残忍。可辩机无路可退,再多亏欠,今生今世,已是不能还清了。
“师父,佛陀会宽恕弟子麽?”
三藏看不破,亦无法答他。只知辩机此生,便似一株稻禾,舂打拆分,都已不由自身。已是飞蛾扑火,不如向死而生。这一点,做徒弟的,倒比他看的透彻。
第二日,辩机腰斩于街市。三藏闭门谢客,于大慈恩寺整理经卷,再不复出。
大抵到了临死前,辩机才知晓,他待高阳的情分,亦是一场普度。奈何他修为太浅,害己害人。“公主把一颗心捧到我跟前,我不接受,那颗心就会死去。”
辩机葬身于冰冷的铡刀下,已是全无生息。然他安之若泰,了无遗憾。此生已是耽于情,将毕生追求付于一场泡影,如此,便只求来生不困于心。
话分两头,再说这行者于地府修缮生死簿事毕,知自家已延误许多时日,三藏必然辗转反侧不得安寐。故而急急抽身欲回凡世,不曾想归来路上,竟遇到辩机的亡魂。
行者霎时浑身冰凉,犹如五雷轰顶。忙叫住鬼差,跑将过去,喊声“师兄!”辩机认得他形容,欢喜道,“师弟怎么还在此处,师父日日挂念,好不忧心。”
不待他多说,行者便已知晓三藏此刻处境,辩机枉死,他定伤心欲绝。然定睛一看,辩机魂魄虚浮,定是生前没得个全尸,怒道,“何人这般残忍手段?教师兄连个全尸也不曾留下。”辩机劝他稍安勿躁,将前事一一说明。行者这才恍然,临行时何故忧心忡忡。那时他一心记挂师父,竟不曾想到推算旁人的运数。
行者思量道:师兄肉身不全,无法还阳。魂魄有伤,亦难转世。我不如助他一助,让他转世投胎去也!免得我师父痛失爱徒,再知晓他连投胎也不能,更该心如刀绞了。遂问阎王道,“老孙知晓轻重,但阎君可否赏老孙个薄面,我师兄生前无全尸,若要投胎需经转许多年月。可能有普度之法?哪怕教我亲自渡他也罢!”
辩机忙忙要扯住行者,却险些被他身上佛光之气推入奈何桥下。黑白无常收紧绳索,教他立稳。辩机道,“师弟不可再为我耗费心力,耽误时日。师弟一走,师父已是六神无主,日日不见笑颜,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此番我又丧命,你若再不回去,他便是仙佛之身也支撑不住矣!”
行者强忍着心痛,含泪道,“正因师父伤心至此,老孙才得看师兄安然转世。否则如何向师父回禀?”又叫阎王道,“阎君,老孙不敢与你为难,你只需告诉老孙可有普度之法?”
阎王道,“圣佛言重了,莫说辩机是您故交,便是寻常人,阴曹地府也绝不敢擅留,都得想法子送过奈何桥投胎才是。然辩机生前有罪,死后又不是全尸。要渡他却难!”
“阎君只管明说!”
“要圣佛以神佛之力替他净化魂魄,此举凶险异常,且耗费时日颇多,圣佛实在不必涉险。”
行者道,“阎王哪里话来?辩机是我佛门弟子,老孙为超度傲来国亡魂,赎往日之过,亦在此耗费数日神思。便是辩机一人,于我也是功德。辩机是我师三藏带大的,若我师父知晓他死后亦不可投胎转世,余生怎可顺遂安然?”
阎君见他如此固执,便许行者过枉死城,渡奈何桥,去幽暗阴司以自身功力渡辩机投胎转世。却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
三藏这厢久久不见行者归来,又历辩机之死,已是万念俱灰。几番托人打探消息亦是未果,超度辩机亡魂事关重大,不可泄露天机。否则阎王亦有疏忽职守,违反天条之过。故而地府对此吞吞吐吐,缄口不言。三藏更是担忧万分,疑心重重。
忽一日,八戒悟净自灵山带来佛旨,道译经事宜圆满,教三藏往灵山参加七月半盂兰盆会。三藏道,“悟空不曾回来,为师哪里也不去。”
沙僧见三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是担忧又是惊惧,劝他道,“师父安然无恙,师兄便安然无恙。弟子知道师父最是疼惜师兄,可若这疼惜越过师徒之分,看在别人眼里,便要徒惹麻烦了。”
三藏沉吟片刻,正色道,“悟净,为师牵挂你师兄,并非只因私情难忘。我不过是在想,悟空临走时对我叮咛又叮咛,是否已察觉辩机会遭此横祸?可他关心则乱,不曾推算旁人运数,故而只叮嘱我万事小心。”
“师父的意思是说……”
三藏摇了摇头,因凡身变化已似人间知天命的年岁,近来痛失爱徒,又迟迟不见行者归来担忧万分,他看起来竟比这个年岁的凡人更显苍老。
“我与悟空的命数,就仿佛桩桩件件,被一双手操控一般。佛祖何等无量神通,能知过去未来,又怎会不知终有一日,我与悟空会有此孽缘一桩。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这孽因不可断,佛祖便只得任由它滋生。也因此,才不肯与我等为难。”
八戒一手扯住三藏臂膀,小声道,“师父慎言,这话不该是师父此等身份说出来的。”
三藏轻轻一笑,“我是何等身份?不过是不受教化的凡僧罢了!悟能可知道,你我师徒,都不过金蝉子所化的众生相。从他下界伊始,你与悟净被贬下凡尘,悟空闹天宫遭困,皆是定数。如今他的佛骨在我身体里,唯有我能改变这一切,斩断你我师徒间全部因果。也只有如此……你二人才能不被为师所累,佛祖也不必再为此烦恼。”
“师父!”
“莫要多言,”三藏打断八戒沙僧欲出口的规劝,取出锦襕袈裟换上,道“启程去灵山罢!”
弟子皆领命,三藏遂与八戒、沙僧,一同往灵山赴盂兰盆会。师徒行来,一整日才至佛地,但见那灵山之上,依旧: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
旃檀佛昔日上灵山见真如,十余年的风霜磨不平满心向往。此刻灵鹫山上风光依旧,他却已不是昔年心境。叹只叹,灵山一日,世间百年。五年光景于灵山众人不过弹指之间,而凡世之人何等磋磨,又岂能估量?
三藏经过三山门,便入大雄宝殿,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皆已在此等候盛会开宴。
三藏俯囱作礼,启上道,“弟子来迟,万望我佛恕罪!”
如来道,“旃檀功德佛在人间译经,有多少年了?”
三藏道,“佛祖容禀,弟子于贞观二十七年*回转大唐,选拔佛弟子九名,耗时一年余。与弟子辩机著《大唐西域记》耗时三年余,于一月前译经完毕,共五年矣!”
佛祖道,“唐王亦该于今年寿终正寝矣,我许你国丧之后,新王继位,便回转灵山交旨。”
三藏道,“弟子领命!”
遂摆宴开席,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
三藏正襟危坐,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他亦无心受用。你看那殿上诸佛,喜笑颜开;席间众神,言笑晏晏。极乐世界极乐地,竟是半分欢喜也不属于他。
三藏觉得烦闷异常,坐够两个时辰,便溜出席间。看门外奇花异草倒也清幽,便在那灵鹫山上散心。他本是百无聊赖,只做消遣,怎想灵鹫山上风景各处不同。昔日幸有仙佛接应,又有徒弟护送,今日不过独自走了半个时辰,便教他迷了路径。
三藏抬头看去,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
正惊疑这是何地,却见面前一座宝塔,塔门半开。“此处是浮屠塔地界,这塔门怎没落锁?”
三藏疑惑间,忽听身后有人道:
“此处靠近凌云渡,金蝉子昔日便以浮屠塔中的一柄仙剑自裁于此。此剑至正至邪,乃九幽之地的玄光锻造而成。一旦出鞘,必要见血。千年来无人可驾驭,正因如此,金蝉子自裁时,无人敢近他身。”
三藏慌忙转身,往那霞光处,云彩前,细细看来。竟是昔日故人,三藏微微皱眉道,“鹏魔王?”
大鹏抚掌轻笑,“旃檀功德佛慎言,本尊乃金翅大鹏雕,并非昔日狮驼岭上的鹏魔王。”
“是么?”三藏到底凡胎成圣,在此见了昔日要吃他的魔王,即便已得正果,依然没什么底气。“尊者恕罪,是贫僧着相了。”三藏轻轻垂下眼睑,复又抬起。问道,“尊者何故尾随贫僧至此?”
“我自狮驼岭归来,便于凌云渡吞食成佛者的旧皮囊。如今栖身于这凌云渡,何来尾随你一说?”
三藏道,“如此,是贫僧错怪了尊者。”即回身往那浮屠塔看去,见四周并无异样,心想既然是封锁如此利器的佛塔,因何没个人看管?
大鹏看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当年,我二哥传出你在狮驼岭丧命的消息,那斗战胜佛险些心痛的丢了半条命。我想那猴子这般疼惜你,大概没舍得让你知道,金蝉子当日真正的死状罢!”
三藏恍然记起,金蝉子与大鹏对峙那日,的确已清清楚楚的知晓了自己与悟空的感情。只是今时今日,被贸然提起,三藏心里还是不由得痛的发酸。再细想他的话,悟空同自己说起前世身心之牵,轻描淡写,只道个原委,的确不曾细说。
三藏正自顾自思量,又听那大鹏道,“当年,金蝉子就是闯入这座浮屠塔,盗取了塔中宝剑,一路神佛无阻。立于那凌云渡上空,划开胸膛。将他那心肺肝肾,个个儿刨出。那心掏出来的时候,还是活的,浸在血浆里,染的那凌云渡口一江水,红的比晚霞还好看些……”
三藏眼前眩晕,仿佛嗅到那日刺鼻的血腥气,胸膛里一阵翻腾,几欲干呕。
大鹏见状,冷笑道,“啧……光是听听都这般害怕,我倒真不知,那孙悟空瞧上你哪一点?金蝉子当年同我置气,不过因为如来不肯降罪于我,就自裁而死。你口口声声,敢为了孙悟空不顾一切,实则不过是你自己不守清规,执迷情欲。而你心里又清楚那猴子定会拼命保全你,你连为他去死,都不敢……”
“不是!”三藏猛然回头,眼底通红。
“不是?”大鹏金翅雕面色逐渐笼罩上一丝阴沉与魅惑,扳着三藏的肩膀,教他面朝那佛塔。“拿起那把剑,将你的佛骨剜出来,你便能还清欠了佛门的。今日是盂兰盆会,佛祖必然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丢了面子。你莫要声张,跳下凌云渡漂到凡间,便彻底断了与佛门的联系。佛祖为了息事宁人,孙悟空的佛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大鹏一把将他推入那塔里,四周霎时佛光万丈。三藏立在宝剑前,听闻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你可知,那孙悟空为了你,在地府超度辩机亡魂,性命都在旦夕之间。若他回来发现你没了佛骨,凭那猴子痴心至此,得了你,便已了无遗憾。这样的大礼,可比你怀里那封矫情的不得了的陈情书…实在的多了。”
三藏闻言,一时惊心破胆,支撑全无。“悟空……悟空他迟迟未归,竟是……”
“修缮生死簿不知已耗费他多少修为,再渡一个辩机,更是劳心伤神。可叹可叹,那样一个心怀天下的佛爷,偏生闯不过美人关。可真令人唏嘘不已啊……”
三藏跌倒在地,万念俱寂。垂死挣扎间,眼前闪过的皆是那十四载漫漫征途。
焰焰斜辉返照,山谷间荡起雁鸣。那人俯首一拜,“我姓孙,法名悟空。”
千出鸟雀噪声频,他始知那人有伏虎降龙之能。“莫说是只虎,就是条龙,也不能将我怎么样!”
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他因人参果树被毁发起责难,那人仍旧满眼笑意,“老孙决不负你!”
峰岩重叠,涧壑湾环。昔年恩义被他一纸贬书了断,那人软款别去,“若有妖精害我师父,就说俺老孙是他的大徒弟。”
薄云断绝西风紧,那人立在无雨处轻轻吹着他指尖刺破的伤口,“师父既是与我心意相通,我是断不会再离你半步的。”
闲花野蔓绕墙头,缱绻承欢。那人拥着他轻颤的身体,言语如昔温柔,“我知道,师父为我放弃了什么。我会一直记得的……”
千里城郭,佛光普照。那人背着他行走在寂静城池里,唯有一地月光照亮前路漫漫。
海晏河清,开明云雾。他二人在郡侯府的轩窗前,整理三藏以舌尖血抄录的经文。似寻常夫妻一般依偎在烛光下,脉脉低语。
眼前血色弥漫,三藏昏迷的前一刻,只看见被鲜血浸透的锦襕袈裟。
“其实……你们前世的那些纷纷扰扰,与我到底有何干系呢?十世修行的种种,又与我有何干系呢?”
三藏一步一步逼近大鹏金翅雕身前,每进一寸,胸口刀尖便深一寸。
“尊者似乎很了解金蝉子?可你与他的恩怨情仇,又与我有何干系?”三藏胸口猛然一疼,分不清是刀刃凌厉或是往事锥心。触到身体某处,刀柄一转,就那样将前尘往事、前因后果,一并断个干净。
那佛骨自他身体里剥离、消逝,零落成灰。
悟空,若我此行当真能斩断我与佛门种种因果,大抵也算成全了你我。其实,与你分别的这些日子,于我何尝不是蚀骨之痛?或许,从我十九岁那年,有了还俗的念头起,便注定我是个跳不脱红尘的庸人凡夫。你既说全凭我做主,那为师,便替你我做这个主罢!
你总说……我不晓得自己在你心里的份量,可悟空……你又何尝知道,你于我而言,亦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与救赎。是我自取经归去后,苟延残喘于世,唯一的信仰……
金蝉子自凌云渡口顾不得波浪湍急,显出肉身来,在三藏卷入浪潮前将他一把托起,径至婆罗树下,持长剑,缓步回身。
大鹏金翅雕向前几步,看着三藏血迹斑斑的肉身,蹙了蹙眉,“你知道的,他此番便有意叛出佛门,我即便不开这口,他仍旧有理由如此行事……”
“够了!”话音未落,金蝉一柄长剑直穿他肋下。大鹏低头看去,那剑已没入身体十寸有余。金蝉拔出剑来,血流如注也视若无睹。他通红着双目,眼里昭然的恨意竟将大鹏逼退几步。
金蝉子冷笑几声,沉声道,“鹏魔王,无论是几千年前,还是几千年后,亦或是今时今日。我都一样…瞧不起你!”
毕竟不知唐三藏性命如何?行者又可否平安归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