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62、贺瑶（上）

　　贺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八岁模样的贺瑶穿着雪白裙衫，一手拖泰迪熊，傻傻地站在湖中心。周围荡起一波又一波清澈的涟漪，直抵芦丛飘摇的水岸。穿白衣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旁边，贺瑶任她牵着手，向更远的湖面走去。
　　天苍苍、野茫茫……
　　行走带来波浪，跟在两人身后左右推开。
　　清澈的湖面升起袅袅婷婷的白雾，先是一缕，然后是更多……慢慢的，视线被水雾覆盖，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远处传来微波荡漾的水声，混合了风摇芦叶的轻响，象无声低鸣，悲哀地回荡……
　　“大姐姐，我们要去哪？”无论她怎么仰头，看到的都是一张模糊不清的侧脸。黑发轻束、红唇如血。在这个洁白的世界里，一丁点的红都触目惊心。
　　湖水，逐渐浸湿长裙。又湿又重的感觉象带了吸力的小手，渐渐攀沿而上。
　　贺瑶被拖拽着，前进的速度逐渐凝滞。
　　到底是什么在阻碍自己行走？
　　她低头，赫然看见惊心动魄的血色正从湖底深处汩汩而出。
　　大量的血，不停地涌现；直至把整个湖泊都浸成血色。
　　贺瑶被恐惧牢牢掐住心脏，每行一步，胸口都“咕咚”巨响。血色越来越浓重，终于慢慢附在两人的白袍上，慢慢上行……
　　于是贺瑶尖叫。
　　绵绵不断、凄厉地尖叫。
　　而另一个女人！贺瑶抬头，看见白雾中的“她”微微俯身，带着血腥的色彩，缓缓微笑——
　　“水象，你……”

　　“贺瑶！”
　　贺瑶大喘着弹起来，耳边是一片轰隆隆的飞机轰鸣声。噩梦象挥散的烟雾一般消弭不见，只有些微残留的影子让她仍然颤栗不已。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重叠、隐没、复又喧腾。
　　“她怎么样了！”
　　“放心。”
　　“最后一点魂魄已经被推回去了，绝对不是活死人。”有人笑得很无良。
　　“你讲的什么屁话！”
　　“屁是从下面的洞出来，话是从上面的洞出来，怎么可能混为一谈？”笑语者不忘总结：“你个傻冒。”
　　“刑赤灯！”
　　“哎！你又傻了。我叫赤灯，不姓刑。真要说姓氏，应该是复姓‘妖道’。暗示过程中，你自己多加个姓，别乱冠在我头上！”
　　“信不信我揍你？”
　　“我还想吃你呢，你放马……”
　　“统统给我闭嘴！”女人沉稳的喝斥，终于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贺瑶眨眨眼，开始适应明亮的环境。
　　“……小瑶？”杨世杰的大饼脸塞过来，占据贺瑶的全部世界。他怯怯地看着贺瑶，全身紧绷。
　　贺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疑惑地出声：“你是……”
　　杨世杰“哇”的一声哭开了。“刑赤灯，我要宰了你！你把小瑶变成什么了？”
　　场面又开始变得混乱。
　　贺瑶冷冷出声。“杨世杰，你胆敢撇下我们的相识纪念日兼恋爱纪念日活动，独自一个人跑去旅行。连个电话都鲜少打回来，还敢哭？活得不耐烦啦？”
　　杨世杰哑然。一根食指颤抖地顶着自己鼻尖。“小瑶，你刚刚说我是？”
　　“负心汉！”
　　“小瑶……”他又哭，不过表情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轻松。他伸长手臂要过来揽人。
　　“走开！”贺瑶下意识地用手巴开他的大饼脸。“别把鼻涕、眼泪擦我身上！脏死了……”
　　杨世杰被推开，露出身后被遮挡的白衣女人。
　　贺瑶呼吸一窒，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莲华。
　　莲华偎着王威，依然是敛眉垂目的表情。看上去，毫无伤人之意。可是贺瑶依稀回忆起梦中的红湖，血腥的微笑——
　　“你！”贺瑶一时气虚，居然说不出半句话。
　　莲华微笑，上前一步。“还记得我吗？”
　　贺瑶立即惊跳起来，使劲往沙发里退缩。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赤灯忍不住哈哈大笑，被阎青一巴掌拍在背上立即岔气呛咳。
　　“你是……”贺瑶吱吱唔唔，神智仍然恍惚着。
　　“小瑶，这个女……”杨世杰话到嘴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在王威的怒视下硬生生地咽回最重要的那个字眼。气势也被打去半截，扭扭捏捏中细声细气地说：“这个女人是王威的女朋友，莲华。”
　　“莲华”这名字甫一出口就化成一股无形的魔力，穿透了迷茫的白雾。贺瑶浑身一震。
　　而莲华，真正露出一抹隐含了血意的微笑。
　　“好久不见呢，”莲华笑得灿若晨星，眸中光彩骤盛，令人不敢直视。“贺瑶……”
　　贺瑶被她玩味咀嚼了名字，心脏剧跳。
　　这个女人！她瞪着莲华，暗暗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想叫另外一个名字？
　　“小瑶……你没事吧？”杨世杰凑近些、再凑近些，两管鼻水哗啦哗啦地半淌不淌悬在人中处。他也不抹掉，见贺瑶慢慢看向自己，他立即奉上自己的大饼脸兼热情的法国式拥抱。
　　贺瑶轻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用一巴掌扇开他的大饼脸。
　　杨世杰脸一偏，两管鼻水象暗器一样飞出去——
　　在他身侧悠然自得的阎青立即僵成化石。他保留着令人景仰的虎背熊腰站姿，任两管粘粘不断的鼻涕水搭起和人类友谊的“桥梁”。
　　杨世杰怯怯抬眼看阎青，后者微收四十五度下巴俯瞰中。
　　一屋子的男女老少、妖神鬼怪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惊呆了……
　　还是杨世杰大义凛然地狠狠一吸气，那“友谊的桥梁”就象箭一样地返射回来。仍然粘粘不断，顶端缀成好大的珍珠一般挂在他鼻下弹啊弹啊……
　　杨世杰接过不知从哪飘来的面巾纸，阿莎力地擤鼻，终于摆脱两管废物。他抬头，冲着阎青大方微笑：“这位大哥，”他忘了该叫阎青啥名字。“如果你不嫌弃，把裤子脱下来给俺洗吧。俺洗干净了一定双手奉还……”
　　阴柔俊脸上乌云密布，附带雷光电闪的微微抽搐。
　　“要不，俺赔一套新衣？”
　　轰轰雷鸣……
　　不是吧？！小心眼成这样？
　　“小心眼？”阎青咬牙切齿地读出他的心声。“把你丢进鼻涕虫的世界里看看你会不会大心眼！”
　　赤灯无声地趴下了。依据他肩膀剧烈地抽搐程度可以断定他已经笑得半死中。
　　莲华咳了一声，劝阎青：“你不回房换衣？”
　　阎青恨声，愤怒地回房。
　　“我为什么……？”贺瑶突然轻捶自己的太阳穴，昏迷之前的记忆象播放的老影片一样慢慢回放。不仅全部想起来了，还附带了多余的一些记忆。她看看莲华，欲言又止。
　　坐在地上的妖道抬脸。
　　贺瑶惊诧莫名地瞪着他。“赤灯……学长……你的头发……”
　　入眼便是惊心动魄的红色，简直象噩梦中汩汩而出的血水一样令人心惧。
　　“小瑶，”杨世杰挤进沙发里把她圈入怀里。“听我说。赤灯他……不是学长……”
　　咦？
　　贺瑶仰起小脸，傻傻地看着他。
　　杨世杰一下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贺瑶半晌，差点仰天长啸——
　　太可爱了！过去的小瑶哪会露出这么脆弱得可爱的表情啊。这一次死而复生，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最后的想法刚出现，杨世杰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赶紧捏了小瑶的下巴仔细打量。
　　或许是他的紧张感染了大家，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一点紧张。杨世杰捏着小瑶的下巴做出各种可爱的侧头、点头造型。
　　奇怪、很奇怪……他啧啧有声，索性抬高贺瑶的下巴做望天状。
　　“刑赤灯……你确定小瑶的灵魂没有变质？”
　　“变质？”贺瑶忽地把杨世杰推个仰面朝天。
　　杨世杰爬起来，呵呵傻笑。“太好了，是小瑶……”
　　“不是我，难道是鬼吗？”贺瑶大怒。
　　“本来就死了。”赤灯的笑语令贺瑶倏地侧脸。
　　“你现在是死而复生，杨世杰的未婚妻。”赤灯弹着响指。他坐在地上，双腿盘起，左手支额，右手弹指。看上去很惬意。“从头解释一次吧。”赤灯叹气，脸上布满了诡谲莫辨的笑容。黑曜石一般的狭长眼睛牢牢锁住贺瑶的表情，他满足地观察着年轻人类从惊讶到恐惧的心境转变。
　　只是最后，贺瑶周身缓缓漾出沉淀的气流，她慢慢恢复镇定的表情也令赤灯感到不快。
　　“懂了吗？”赤灯无所谓地撇开视线。
　　贺瑶沉默了很久。“简单的说，我们共同遭遇了灵异事件？”说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世杰。
　　早说过不要接近刑赤灯，看吧！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杨世杰吐吐舌，憨憨地笑。“小瑶，反正都雨过天晴了……”
　　贺瑶怒瞪着不争气的未婚夫。
　　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大脑？
　　贺瑶的视线瞟过白衣莲华，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东冲西撞。犹豫了一下，她舔舔干涸的嘴唇——
　　“赤灯学长不是普通人……呃，我是说，赤灯是妖怪的话。那么，莲华你……？”
　　真有趣！莲华挑眉暗笑，心底则在惊讶命运女神牵起了奇妙的缘份。她从贺瑶身上早已看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相信对方经历过这番大劫也必定有所醒悟。
　　没想到，她居然装傻？
　　莲华哼笑。“是水鬼。”她慢慢说，享受般看着贺瑶刷白一张小脸。
　　再装傻啊。莲华冷冷地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仿佛千年前的岁月只是昨天。
　　“水鬼水象？”贺瑶小心翼翼地问。
　　赤灯和莲华的脸色同时变得扭曲。
　　“你说谁！”莲华的眼睛射出精光，配合了她扭曲的面孔，看上去特别的阴森可怖。
　　杨世杰小俩口心有灵犀的在心中发出感慨——“莲华，果然是个鬼！”
　　“水象？到底谁才是水象？”莲华愤恨地握拳，正想上前掐了她的脖子紧紧逼问，被王威暗地里扯了一次袖角。
　　啊！
　　现在是千年以后……
　　莲华一顿，满心疯狂的暴戾气息化成一滩柔水，微微涟漪。她苦笑，象需要主人安抚的小猫一样蹭近王威。
　　甚至连眼神交流也不需要，王威在她偎过来的同时便下意识地揽腰、收人入怀。
　　赤灯呆呆地看了一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杨世杰的未婚妻，似乎你还没有完全清醒哪。”阎青倚在房间门口，笑得很冷淡。他已经从上到下换了成套崭新的休闲服。宽松的衣服适当遮去威猛的体魄，令阎青整个人看上去更协调。
　　贺瑶微微拧眉。“你是……王威家的房客？”她好不容易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的自我介绍。
　　“没有其他来头吗？”
　　阎青咧嘴一笑，弯腰行了一个绅士般的鞠躬礼。“本人是卸任天将，神籍，阴界小王爷。”
　　杨家小俩口同时脸皮微抽。
　　贺瑶淡淡地再扫一眼莲华。
　　好极了。她心底暗赞。一个水鬼、一个妖怪，外加一个活神仙。这世界上天天都会发生稀奇古怪的事，而今天全让她给撞上了。
　　杨世杰咋舌。“王威，”他在意的人，除了小瑶之外便只有好兄弟王威了。知晓在场所有人的身份后，杨世杰也只有苦笑了。“你这场恋爱也太轰轰烈烈了。”
　　连妖怪和神仙都出来给他护航。
　　这样好吗？——他用眼神询问着王威，仍然摆出一副不敢苟同“人鬼恋”的架势。
　　王威浅笑。慢慢地、幸福地把下巴抵在莲华的头上。
　　杨世杰“切”的一声，撇开脸——真是个说不通的固执小子。
　　贺瑶容貌姣好的侧脸正好映入杨世杰的眼中，他心底荡出一片柔软。
　　……疯狂吗？
　　他想着，咧嘴微笑。
　　“小瑶，”他学着王威的姿势，将近在咫尺的爱人搂入怀里。贺瑶窝进杨世杰的怀中时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杨世杰的怀抱是温暖的……贺瑶反手抱住他。
　　“不管怎么样……”她把脸埋在杨世杰的怀里，闷闷地出声。“你回来了就好。”
　　杨世杰的心脏把胸腔撞得“咚咚”直响。他微笑，很轻柔地答复：“嗯，我回来了。”
　　“别搂得太久，”过了一会，贺瑶又恢复女王架势地训斥。“不成体统。”
　　杨世杰笑出声。
　　这才是他的小瑶。
　　“多搂一下，”他尽可能地附耳轻声，不让别人听见。“我这么爱你。”
　　大家都咳了一声，作出相同的暗示。莲华从王威的胸口微微侧出半边脸，眼神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对“有缘人”。
　　杨世杰摸上小瑶的手，诧异地发现她的手又湿又冷。
　　“小瑶？”他轻唤一声，这才注意到小瑶一直在瞪着莲华。
　　“贺瑶？”莲华笑问，有礼而且生疏。“怎么了——”
　　“我们在哪见过？”有一道防线正在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