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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   雨渐渐地少起来。
      天空更其高远平和,几大朵白得发亮的云彩几乎终日静默在那里。
      燕子渐渐地结成群阵,经常在门前的电线上唧唧喳喳地吵嚷一阵。唯有树间的麻雀仍旧悠闲,终日无牵无扰地嬉闹着。
      门前花坛里的花仍旧开着,但似乎已经没有了先时的灵秀,显得有些木讷;桃柳树叶子的绿色也显得有些发暗、有些僵硬了。
      虽然中午仍旧热,但早晚的空气却已经带着些凉意。
      看着窗前稀疏的嫩黄的落叶,人们都知道已经是初秋十分了。

      林老太的情况没怎么好转,却也没有再糟糕。周炳成夫妇一两天就过来一次,周芷芬则是每天都要过来。其实他们是担心林老太把他们忘了。
      丁雅和鲁奇的关系发展的不错。鲁奇来过拇指斋一次,刚好遇到徐迟在,两个人聊了一会就出去喝酒去了。林策对这个鲁叔叔感觉不错,其实他对任何一个不嫌他淘气的人感觉都不错。鲁奇对林策很关心,对“林策和他的亲近”更是得意。虽然林香远和他并没有说很多话,但由他的眼神和声调中,林香远还是能体会出一种难得的涵养。
      徐迟和鲁奇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有意无意的和林香远介绍过鲁奇的家庭。鲁奇的母亲前年已经过逝,现在他和老父亲一块生活。鲁奇还有一个姐姐,早已经结婚了。徐迟前几天见过鲁奇的姐姐,据鲁奇的姐姐说,鲁家早已知道了鲁奇对丁雅的心,她们也已然接受了鲁奇的选择。鲁奇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鲁家现在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丁雅能过尽快的放下顾虑,嫁到鲁家来。
      听了徐迟的话,林香远欣喜之余,又觉得有些空落,似乎失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些年,丁雅和林策早已经是她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林策,他似乎已经成了她精神上的一个支柱。但情况马上就要有所改变了。于是她常常抽空带着林策在外面玩,近乎宠逆地满足他的要求,弄得林策时不时地呆呆地问她,“真的可以么,姑姑?”

      学校快开学了,林香远变得忙碌起来。书店里的旧的习题册要收起来,新的也要尽快采办。还有磁带、光盘、小饰品,小玩具都要尽快联系上货,茶连同茶具也要新进一些。里里外外的卫生也要从新细致地打扫一遍。
      林香远正考虑着这些急等着办的事情,沈一非回来了。将近一个月没见,沈一非又瘦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眉毛显得更黑,眉间的竖纹似乎也更深了。但可喜的是,他脸上的笑容开朗了好些。
      看着这样憔悴的沈一非,林香远的心里一阵莫名地心酸,但仍旧像往常一样淡淡地一笑,因为沈一非是那种禁不起别人怜悯的男人。
      “又是赶夜车回来的。身体怎么吃的消呢?”林香远淡淡地嗔怪了一句——沈一非在车上睡不实。
      沈一非皮皮地笑了笑,说,“我是回来帮老板娘忙的,白天到家才好干活出力嘛。老板娘要是看我干活实在,还许升我做老板呢!”
      听了沈一非的话,林香远又是一阵心酸,这么多年来,沈一非一直这么不着痕迹地体贴着自己,惦念着自己,她怎能不感动。一时间,她的眼睛热热的。
      “就知道胡说。”她轻轻的埋怨了一句,但那柔柔的声音却显得那么纵容,“快上去洗个澡,好好歇歇吧。过午林策就来了,到时候,你想歇都歇不成了。”
      “这次还好,我在车上睡了好一会,不觉着累。我先上去给伯母问个好,洗一洗就下来。”说着,沈一非又情不自禁的抱了一下林香远,然后又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才放心地笑着上楼去了。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一种“刚刚卸下好大一个负担”一样的轻松。那一刻,林香远又一次感到了沈一非对她的苦苦的爱恋。面对这样的他,林香远除了怜惜和感动,还哪能想到别的事情。
      林香远刚和一个书商通了电话,就见沈一非换好了衣服从楼上下来。他显然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显得很精神、很有活力。
      “阿香,伯母这几天是不是有些不好,她看见我一句话不说,只是笑。以前不这样的。”
      “这些天她的精神都不怎么好,不爱说话。”林香远平静的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沈一非埋怨了一句,之后又有些担心的望着林香远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这段时间,你连一天省心的日子也没过过,我怎么忍心再让你为这个悬心呢?”林香远抬眼看着面前满脸忧虑的沈一非,眼神中尽是心疼与不忍。
      “伯母的病又重了么?”沈一非试探着问。
      “康先生说这个秋天应该没有大碍,但是入冬之后就得小心了。”林香远的声音十分平和,但沈一非却仍旧能从那里分辨出别人觉察不到的伤感,他轻轻的将她揽到怀里,轻柔的抚着她的背,为她暖透心底的凉意、抚平藏在“平和”下面的轻颤。
      “不要担心,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今后的日子,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沈一非轻轻的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林香远的脸,借以安慰她柔韧的心。
      林香远躲在沈一非宽宽的怀抱里,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担心,觉得那样安心,又是那样的依恋。但一种她说不清的惶恐的感觉,又在她的头脑中飘忽来去,又让她不能安心。
      似乎感到了林香远的不安,沈一非暗暗的叹了口气。

      上午沈一非帮着林香远把拇指斋打扫了一遍,吃过了午饭,沈一非才在林香远的劝说下休息去了。
      林策是睡过午觉才来的。林香远怕他上楼去吵沈一非,便将他哄在楼下,讲故事给他听。
      “姑姑,小蝌蚪为什么要去找妈妈?”
      “因为他们很想看看妈妈的样子啊。他们从来都没看过妈妈的样子。”
      “呵呵,那和我差不多。我从来都没看过爸爸样子。”林策在姑姑的怀里扭过头看着姑姑的脸,笑着说。
      “林策不是看过爸爸照片么?”林香远和蔼的纠正。
      “可是照片也不能带我去游乐场啊。”林策皱着眉头辩解。听了林策的话,林香远的心禁不住皱了一下,有些疼。
      “妈妈、姨奶奶、一非叔叔不是都带林策去过游乐场么?你知道么,这都是爸爸嘱咐我们带你去的。爸爸很爱很爱林策的!”林香远认真的说。林策则习惯的点点头,其实他并没有明白姑姑的话,只不过从小就由别人告诉他,爸爸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法,至于“爸爸的爱”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也还没有想到要去弄个清楚。
      林香远轻轻的抱着林策,静静底把脸贴在他还散着奶味的头顶,他的头发软软的——那是一种可爱的“嫩”!
      “姑姑,小蝌蚪找到妈妈了。”自己翻弄着图画书的林策,乐呵呵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小蝌蚪那样去找爸爸呢?”
      林香远不觉一愣,心里突然翻起了许多的苦涩。但看着林策清澈单纯而又满是期待的眼睛,她还是淡淡地笑了,“林策还太小,不能像小蝌蚪那样去找爸爸。”
      “那我长大了能不能去?”林策有些期待地问。
      “等林策长大了,就能想出最好的办法找到爸爸了。”
      “可是,我现在就比小蝌蚪大好多呢!”
      “小蝌蚪的妈妈和小蝌蚪就在同一个池塘里。可是林策的爸爸现在正在另一个世界里,很远很远的。林策找爸爸要比小蝌蚪找妈妈困难得多呢!”林香远耐心的和林策谈着。林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才说,“可是爸爸为什么要去另一个世界呢?”
      “因为在那个世界可以更好的爱林策啊!你看,别的小朋友常常感冒,我们林策就很少感冒更很少去医院,这就是爸爸的功劳啊。”
      “可是,我宁可去几次医院也想像别的小朋友那样,让爸爸带我去几次游乐场。”林策无心的说着自己想法,却让林香远的心针扎的一样疼了起来。
      “姑姑?”林策有些犹豫地叫了一声。
      “嗯?”
      “鲁叔叔和我说,我可以有两个爸爸,一个是相片上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能带我上游乐场的爸爸。——是真的么?”林策看着姑姑的脸,认真的问。
      “嗯。”不知道为什么,林香远的眼中满是泪水。
      “鲁叔叔说,他愿意做我的第二个爸爸。”说着林策又一次低头翻起了图画书,“可是,我觉得还是让一非叔叔做我的第二个爸爸好了。”
      “为什么呢?”林香远一边偷偷的擦眼泪,一边好奇的问。
      “我更喜欢一非叔叔。而且,我也早就叫过他爸爸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姑姑怎么不知道呢?”林香远和蔼的问。
      “那是我和一非叔叔的秘密。一非叔叔说,只有在没有认识的人的地方才能那样叫。我就在过山车和小船上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叫他,大声的叫。一非叔叔抱着我笑,我就更高兴的叫!”说着,林策格格的笑了起来。
      林香远却有些呆呆的,她的心又乱了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里既有对孩子不幸的悲叹,又有对一非体贴的感慨,更有对无端命运的无奈……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一非一直忙着给林香远联系书商、上货,整天的在外面跑。林香远则在家里忙着清点、售货并照顾林老太。每天早上,沈一非吃了她做的早饭出门,晚上在坐在饭桌前嚷着让她快些开饭,那感觉就是一种淡淡的幸福。——林香远觉得或许那就是过日子的感觉,是家的感觉……
      其间,秦力带着男朋友过来一次,为的就是和林香远、沈一非见一见面。用秦力的话就是“让我和阿香的过命交情扩大化。”
      岑雨是个挺外向的人,沈一非更是喜欢结交的人,他们两个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谈的却很投机。由于岑雨是司机不喝酒,而沈一非也已经决心戒酒,四个人吃过了晚饭就没什么事情了。看天色还早,岑雨提议去打保龄球。林香远往家里打电话,和临时请来的周芷芬说了一声,几个人就去了球馆。
      林香远不爱动,只是在一边看。岑雨怂恿了沈一非几次让他带着林香远一块过来打,但沈一非只是笑笑,没有动。秦力打了一会也退下来坐在一边陪着林香远看。
      “一非真是个好男人。这么好的男人能这么对你死心塌地,真是你的福气。”秦力笑着说。
      “你的岑雨不也是好的不得了。看你现在容光焕发的样子,什么时候结婚呢?”
      “结婚,我还在考验他呢。等他完完全全的变成‘绕指柔’之后,我才嫁给他呢!”秦力煞有介事的说。
      “小心‘百炼钢’反弹,打了你的手!”林香远淡淡地开着玩笑。
      “他整天嬉皮笑脸地还算得上是‘百炼钢’?——对了,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儿。前两天我在附属医院看见你家一非和那个花狐狸了,两个人好像在争吵什么,我离的远,也没听清。不过看一非的样子很生气,花狐狸要不是女的,我担心一非会揍她!”
      秦力的话刚好处碰到了林香远心里的那个‘结’,这次沈一非回来,她没有提过李斯文的事情,她担心那样会让沈一非觉得有负担。但她隐约地感觉出,这事情并不顺利。
      看到林香远有些失神,秦力笑着说,“别担心,我只是让你多对一非的事情上点儿心,免得让一非觉得:即便为你累死,也看不到一丁点儿好处。你的那个穷德行,我是最清楚的。”说着秦力笑了笑,“看在一非对你的那份痴心,外人看着都感动的份儿上,你对一非也多点儿热情。别整天的 ‘拉手’是‘恩典’,‘亲嘴’就‘犯上’。——跟伺候菩萨似的。”
      “你别是疯了吧?怎么说了这么些颠三倒四的话?”林香远哭笑不得地看着秦力。
      “我倒是没疯,就是看着你着急。我和你说,现在像‘花狐狸’那样的多了去了。你们家一非那么招风,说不定‘倒贴过来的’都有。我不是说一非不好,可就是再忠实的狗吃到了‘荤腥’的好处,也会像猫一样,想着去‘偷腥’的!到那时,你连哭的份儿都没有……”
      秦力自顾自地说着知心话,却不知林香远的心已经乱起来了。

      沈一非帮林香远忙完了拇指斋的事情,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了,他告诉林香远他要赶紧毕业,好回来娶她,他已经等不及了。看着他那透着些顽皮的认真的表情,林香远幸福地笑了,而那笑容之后,却是隐隐地不安。
      幼儿园开学了,学校也开学了,拇指斋跟着热闹起来了。
      这天中午,林香远正和吃过了饭的徐柏聊天,却见李斯文的母亲走了进来。当时里面有十几个学生在选东西,她那个年龄的陌生人进来显得很突兀。所以包括徐柏在内的所有学生都转过头注意她的举动。
      李母很盛气凌人地四下看了一回,最后目光落在了林香远的身上。林香远坦然的迎上她的目光。她能大致猜出李母的来意,也已看出李母脸上怒气和敌意。
      “林香远是吧?”李母冷冷地笑着说。
      “是的。我和您曾经见过两面的。”林香远礼貌地提醒了一句。
      “是么,我倒是忘了。”李母的口气十分的不尊重。
      “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林香远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算不上什么贵人,只是不愿意太去在意那些闲人、闲事!” 说着李母十分不屑地看了林香远一眼。
      屋子里面的人早都放下手头的东西,有静静地看着的,也有悄悄溜走的。一边的徐柏则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目中无人的老女人,只等着林香远和她翻脸,他好站起来和她对付对付。
      但林香远仍旧很平静,以她的那种有些疏远的礼貌对待李母。“看来您是太谦虚了。”
      对林香远的平静,李母也有些吃惊,她不禁暗自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我要和你谈谈,能让这里的闲人出去么?”李母傲慢地询问,那语气几乎就是命令。
      “抱歉。我现在正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如果您是来买东西的,您最多也就是和他们一样,如果您不是买东西的,那你的尊贵还比不过他们呢!”林香远从容淡定地看着李母,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
      “你家里就是这么教你和长辈说话的么?”李母的气焰一下子腾起老高。
      “我也有些糊涂了。”林香远平静看着她,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我虽然也不是贵人,但记性并不很好。听您一说‘不记得曾经见过’,我就当真了,就不觉得您是熟人了。——你或许不知道,我的年龄虽然小,可是我们家的辈分却不小。所以我轻易不敢和人论辈分,怕给人难堪,特别像您这样年纪的人。”林香远脸上的笑容散开了,口气淡淡的,表情显得更加疏远。
      “伶牙俐齿,怪不得那么会勾引男人!看来这狐媚子的手段都是家传的本事!”李母鄙夷的哼了一声。
      林香远不相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她是没想到能有人把这样的话说给她听。她愣住了,脸色有些苍白。
      “小姨,这个老东西是哪来的?满嘴喷粪,这个臭啊!”徐柏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瞪着眼睛朝李母喊了一句。李母没想到林香远这里还能有帮手,听到徐柏的这一嗓子,倒是吓了一跳。
      “你是哪蹦出来的小崽子,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你也是她相好的?”李母虎视眈眈的瞪着徐柏,打算把这孩子的气焰压下去,却不知徐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那时,谢诗阳的妈妈可比她可怕多了。
      “呵呵……”徐柏冷笑了两声,“我也糊涂了,瞧你长的这副德行,大概有七十岁,可你张口闭口的这些个话,倒像是穿开裆裤骂街的。难道你那六十年都白活了了……”
      屋子里剩下的,除了平时和林香远关系不错的女孩子外,就都是想看热闹的男孩子。刚才林香远的忍让、李母的进逼,他们都看在眼里,都有些替林香远不平,这会儿听到了徐柏的这两句抢白,都开心的大笑起来,跟着起哄。几个和徐柏不错的、淘气的学生更是有意地给徐柏助阵,有眉有眼地大声嘀咕——
      “这老家伙,不是患了‘老年痴呆’了吧?”
      “要不就是哪个精神病院溜出来的!”
      “听说动物园里跑出了一只黑瞎子!”
      ……
      屋里的笑声更多了。李母一时有些慌乱了,这些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听说林香远只和一个有些痴呆的老母在家,所以料定没有什么帮手,即便有些能事的亲戚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通过上次的接触,她认定林香远是那种任人欺负不还嘴的腼腆的姑娘。她本以为今天一定能把林香远斗得人仰马翻,乖乖地收拾东西离开沈一非。可真的一开口,她才知道林香远那柔柔弱弱的几句话,竟然“四两拨千斤”似的把她挡了回来。于是她便想欺负林香远姑娘家的腼腆,又狠又重的损骂起来。可有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徐柏。这会儿,她可真的方寸大乱了。她是做买卖出身,能言善辩,从来没吃过这个亏,当年几个工商税务的干事联手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不信今天就载在这几个毛孩子手里。于是李母一时兴起,便抛开了所有的禁忌,扯开嗓门大声骂起来。
      “好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变着个法儿的装浪,勾引野男人……”说着还动手去够架子上的书,打算往林香远脸上砸。徐柏手疾眼快,一把抢下来。那几个打趣的学生,大喊着“保护现场”,冲到李母周围,将之团团围住。李母索性往地下一坐,哭闹着喊叫起来,“要命了,可要命了。这个小狐狸精养了一帮狗崽子,胡作非为啊——”
      林香远站在柜台里面,静静地看着李母,眼神中带着哀伤,心里面则满是无奈和怜悯,还有些许对李斯文的同情……
      这时已经有不少路人围在门口、窗前,饶有兴趣地看着热闹。李母觉得自己的让林香远出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越发得意,更加恣意地破口大骂,“……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个德行,哪有配得上人家的地方……”
      “这是谁啊,让谁照镜子呢?”秦力提着一兜水果拨开人群进来了。她的声音不很大,但说的清楚,传得远。
      “哦,就您啊?您还敢让别人照镜子啊?这里谁站出来不比您好看点儿?”秦力满面带笑,神定气闲地说。李母的气焰一下消了去好些。秦力不等她接腔就抢着说,“你闺女嫁不出去了么,还得你来这一出?还是您想着要跟闺女陪嫁过来,即给女婿当丈母娘,又给女婿当后妈?要不,你用的着急成这样么?”
      “好你个小婊子,老娘和你拼了。”说着李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向秦力扑过去。
      “干什么呢?”一声有力的断喝,李母的动作停在了半路。两个民警站到了前面,后面跟着还在不住介绍情况的孙大妈。
      “警察同志,你可得评评理啊。他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你看我这衣服,我这头发!”李母歇斯底里的向警察哭诉。
      “得得得,到派出所再说吧。——都谁参与了?”
      “我。”徐柏第一个站出来,“我嫌她说话不好听,就和他骂起来了。”
      “也有我的份儿,你们来的时候,她要扑的人就是我。”秦力满不在乎的说,“可是,这屋里屋外的人都看见了,这个老东西本来就是来砸店的。我们也是无可奈何走才这一步的。”
      “对,就是这个老东西不讲理,上来就胡搅蛮缠。”一旁的学生马上附和着说。
      “闭嘴,还有个学生样么?张口闭口就是‘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也是你们叫的?是不是都想到派出所去一趟?”一个民警断喝着。
      屋子里静静的,民警的几个“老东西”听得格外真切。刚才哭闹的时候,李母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在她有些冷静了,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再一听到这几声“老东西”,心里就莫名的尴尬起来,脸也有些热。
      “这和他们没关系,这位阿姨和我有些误会。事情都是我们两个引起来的。”林香远淡然地说,“我和你们过去解释清楚。”林香远很平静。经过刚才的事情,她的脸有些苍白,显得眼睛更清澈,睫毛更长。
      “不关小姨的事儿。”徐柏很硬气地说。
      正说着,林老太推开后门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愣了一下,站在门口呆呆地问林香远,“阿香,这怎么了?”林香远连忙过去,温言安慰说,“没什么,几个学生拌嘴来着,都给劝住了。”
      “那警察怎么来了?”林老太不安地看着两个民警。
      “老太太别担心,我们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打扰您休息了。”一个警察笑呵呵地过来解释。
      林老太这才呆呆地点点头,然后怔怔的站在那。
      “妈,您上楼歇着吧,刚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林香远边说边带着母亲上楼去了。
      孙大妈在人群中自言自语地说,“苦了阿香这个孩子了,拖着这么个糊里糊涂的妈,顶着这么个家,从十六岁开始就这样,这都多少年了,难得她这么孝顺,这么和气。街坊邻居就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说着,老太太竟掉下泪来。
      孙大妈的声音刚好能让人都听清楚,围观的人刚才也都看到了林老太病弱的模样,林香远扶林老太上楼时那纤弱的身影给每个看到的人都留下了清晰的映象。所以知道原委的,小声议论李母的无理取闹,不知道的,也都有一种同情弱者的感情。
      一时间,李母仿佛掉进了非议、鄙夷的滥泥潭里,周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只得提起最后一点勇气,冲出人群,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林香远再下来的时候,两个民警正在疏散围观的人群。秦力则十分感激地和那几个学生开着玩笑,“今天谢谢你们了。看你们这么仗义,长大了都能当个好警察!”
      “呦嗬,秦老板!感情,这是拿我们开涮呢!”一个民警笑着问秦力。
      “哪敢啊。你们可是我们良好市民的卫士。我要是涮你们,老百姓也不让啊。”秦力俏皮地辩解着。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了。”林香远走过来诚挚地说。这两个人和林香远认识,周炳成带着他们来过拇指斋,只是林香远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不客气,周局时常叮嘱我们。今天应该算是我们失职。”一个民警仍旧开着玩笑。
      “你们这也叫失职,那就没有克尽职守这几个字了。”林香远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脸上已经回复了一些红润。
      “刚才气着了吧?”秦力了然地问。
      “是有些吓着了。你知道,我有点害怕打架!”林香远坦然地说,随后又对着孙大妈笑着说,“孙大妈,你老的腿脚还是这么麻利。我又欠了您一个大人情。”
      “不行了,也老了。这要是前几年,都不用找民警,我自个就能摆平这事儿。”孙大妈得意地说。
      “大家喝点饮料,压压惊。”徐柏提着一大兜冰镇的酸奶进来,熟练地招呼着两个警察和孙大妈几个,随后,朝身后几个同学笑着说,“你们还用我让么?动手吧!”几个人笑着跑过来。
      林香远取过五十块钱给徐柏递过去,“这个是小姨分内的事情。你又替我先想到了。”
      “呵呵,这个我不敢邀功。这些可是秦老板破费的。”徐柏笑着说。
      林香远看着秦力淡淡地一笑,将钱又收回去了。
      “我就是应该的!”秦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屋里的人都笑了。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就到了上课的时间了。两个民警和孙大妈跟着几个学生一同走了。
      “你怎么赶得这么巧?”平静下来的林香远笑着问秦力。
      “我也不知道,大概我就是你命里的护法,只要有邪魔外道来缠你我就能及时赶到。”秦力笑着开着玩笑。
      “看来是学佛学出心得来了。”说着林香远笑了一下。
      “今天岑雨来了,刚好可以帮我看一会摊子。我就抽空来看看老太太,听说前几天老太太看病来着,不知道怎么样了。”秦力认真的徐闻。
      “没什么,就是老毛病,时好时坏的。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来。老太太就是有点不爱说话。”林香远简单的告诉秦力,她知道秦力是真的关心她们,可是她不想让她过早的跟着她担心。
      秦力见林香远这样说,也没想到别的上去。由于林老太正在睡中觉,秦力略微坐一坐也就走了。

      李母闹出来的这场热闹,翻腾出了好多的事端。不出几天就有人知道了沈一非和李斯文相亲的事情,而对这事情的说法则是五花八门。有说一非父母嫌贫爱富、从中作梗的;有说一非喜新厌旧、拈花惹草的;有说李斯文别有居心、挑拨离间的;也有说林香远自不量力、不知进退的。
      好在林香远是淡泊惯了的,对这些事情不过听听而已,并不上心,只是周围的好心人的关心到成了件让人无奈的麻烦。周芷芬和孙大妈几乎每天都要到拇指斋坐上一两个小时,孙大妈还利用她在小杂货店里和人接触的机会为林香远说话。徐老太和徐老先生也十分关心,晚上经常下楼来到拇指斋里坐,他们虽然并没有说任何与一非相关的话题开导她,但林香远知道他们也一样是在绕着弯地体贴她。倒是徐迟并没有像他们这么频繁地出现,起先他出差了,后来回来了也就是简单地问了她一下,顺情地说了句“不用在意”,就算过去了。对于林香远,徐迟的沉默也一样是一种体贴,而且是更让人觉得贴心。

      国庆其间,周炳成的儿子周寅带着妻子赶回来,周芷芬的儿子宋周也带着妻儿赶回来了,一大群人都聚到林家看病中的林老太,再加上苏安和周兰心,林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但林老太仍旧是那样呆呆的,只是对着一张张笑着的脸笑一笑而已。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和老人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看着这些因为弥留的老人才聚到一块的人,林香远的心一下子变得冷冷的,空空的……等在前面不远处的母亲的死亡从来都没有这么清晰过。
      饭桌上,周炳成十分严肃的和周寅说,“这次回去就好好准备准备,入冬以后,只要接到家里的消息,你就得马上回来。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得放下。”
      周寅先是一愣,抬头看了看父亲有些黯然的、严肃的表情,他立刻放下筷子,郑重地点点头说,“知道了,爸爸。”
      “宋周也要尽量回来。”周炳成看了宋周一眼,表情仍旧严肃。
      “是的,舅舅。”宋周也放下筷子,郑重的说。
      “炳成,你又来了。孩子们都大了,不需要你再给他们布置作业了。”高淑娴笑着开了句玩笑,因为饭桌上的气氛给周炳成的两句话弄得有些压抑。接着,高淑娴又笑着和坐在自己身边的宋周的妻子说,“你不知道,你舅舅对女儿和外甥女都是宽松的,对外甥、儿子却总没有好脸色。他们俩都没少挨揍!”
      “看样子舅舅应该是有些重女轻男啊!”宋周的妻子笑着把玩笑接了下去。
      “严重着呢!”林香远坐在周炳成的身边,一边说,一边笑着给周炳成夹菜,“几个哥哥可都是无可奈何的活了这么多年。我和兰心就不一样了,随心所欲了这么多年。现在就连苏安都借了兰心的光了!”
      “鬼丫头!”说着周炳成心疼瞪了她一眼,笑了。众人也跟着笑了。
      接着话题又转到了沈一非的身上,林香远简单的说了两句,大家都知道很多关于一非的事情在林老太面前是不能说的,便没有再说下去。
      周寅和宋周两家人呆了四天,这四天的晚饭都是在林家吃的。到了最后一天,林老太好像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了,因为她笑得自然了好多,也愿意时不时的说句话了。

      国庆其间,沈一非没有回来,但是电话却是每天都打过来。虽然电话里的话已经渐渐地变得不再有趣,但它仍旧是林香远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沈一非的声音和前些天没有什么变化,但林香远还是隐隐地觉得沈一非有些异样,心神似乎有些凌乱,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一直没能说出来。

      国庆一过,天凉的就快了。林香远终日坐在拇指斋里,已经需要换上厚些的衣服了。
      这天下午,拇指斋里没什么人。林香远正在窗边看书,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起来。林香远抬头时,看见李斯文正在关门。
      李斯文打扮的很素,宽宽的黑色的运动套装,白色运动鞋,卷曲的长发仍旧飘在脑后,但脸上的脂粉施得很淡,看上去有些苍白。
      林香远连忙放下书,站起来,对着李斯文礼貌地淡然一笑,“有朋自远方来,心情很不一样。”
      “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但我们见的这为数不多的几次面,每次心情都不一样。”李斯文表情复杂地对着林香远笑了笑。
      看到李斯文的笑容,林香远的心更加平和,口气也更加自然,“是啊。大概就是因为每一次都不一样,所以才这样一次一次地见下来了。”
      “不知道这次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李斯文边说边走过来。
      “至少到现在我们还都很平静,平静应该是一切好心情的开始!”说着,林香远请李斯文在外面的竹椅上坐下。
      “也有些复杂,复杂常常会带来些麻烦。”李斯文低头自言自语的说。
      林香远觉得李斯文应该是有事情要和自己说,于是她静静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事情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她该知道的也必然是要知道的。经过这么多天的苦思,她此刻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事情,她都一样只想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而不想去操心“为什么会这样”!
      见林香远没有说话,李斯文抬头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神情仍旧淡淡的。
      “你总是这么安静,不知道那么爱热闹的一非为什么会喜欢你。”李斯文有些无力地笑了笑。
      “他的热闹有一半是我的,我的安静也有一半是他的。我们的感情不是吸引,而是融合,是十几年共同的记忆的融合。”林香远平静的说。
      “呵呵,青梅竹马的感觉?”李斯文有些犹豫地问。
      “没那么诗情画意,就是没事儿时,一起拉着手看天的感觉,很平淡的……”林香远的声音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说完,她停下来,等着李斯文说下去。可实际上,没什么事儿是她想等的,也没什么事儿是她不等的,就像没什么是她想听的,也没什么是她不想听的一样。
      “你爱他么?”说完李斯文盯着林香远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东西来。可是林香远的眼睛还是那样清净。
      林香远想了想说,“你听过‘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句话吧,泉水干了,两条鱼之所以会这样,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想再多在一块儿活一会儿,而不是想让对方多活一会儿,或是自己多活一会儿。——我们就是这样的感觉——总想着想再多在一块活一会儿。”说罢,林香远坦然地笑一笑。
      看着林香远的笑容,李斯文愣了一下,随即勉强地笑了笑,“很难得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能想明白,更难得的是能一直明白下去。”说话时,林香远的神色有些怅然。
      看到林香远脸上的神色,李斯文心中竟有一丝无端的快意。她整理了一下心绪,笑了一下说,“上次我妈妈冒犯你了。”
      “哪的话,是我心情不好才把事情弄砸的。”林香远坦然地说。
      李斯文笑了一下说,“其实,这里也有我的过错。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吧。那天我和我妈说了我和沈一非的事情,而且也说了沈一非的态度。我妈妈就是个从来都不低头的性子,而又一时找不到沈一非,所以就气势汹汹地来这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也是人之常情。”林香远淡淡地说。
      “后来,我妈妈真的去找一非了。之前,我见过沈一非,他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说了、做了。本来我不想再见他了,可是我怕我妈妈和他吵起来,就又过去了。——以前只知道一非的脾气大,但从来都没想过他会那么不管不顾。”说着李斯文讪讪地笑了,“但那样真的很有魅力,不是么?”说着,她询问似的对着林香远笑了笑。林香远没有接口,她继续说,“意外的是,一非并没有发脾气,只是很干脆很冷静地和我妈妈摊了牌,摊得很彻底。”说着李斯文顿了顿,看了看林香远,见她仍旧静静地听着,便又接着说下去,“他很聪明,他只是如实地说了那天的事情,没有加进他自己的任何评说。然后他又告诉我妈妈,我肚子里的孩子,随我们怎么办。”李斯文故意平淡的说出来,她的眼睛则一直细心的看着林香远的表情,至于到底想看到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听了李斯文的话,林香远的心反而更加平静起来,仿佛在“长久得已然忘却了”的坠落之后突然着地时的感觉一样,那平静远比“忘却了坠落”的平静要来的彻底。
      “你还是一样的平静!”李斯文有些诧异的问。
      “平静么?只是无措而已!”林香远淡淡地、如实地说。
      “你很诚实。”李斯文有感而发。
      “没什么话说,就随口说说心里话。”说着,林香远笑了笑。
      李斯文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是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突然在眼前散掉了,以至于自己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感觉或许也是一种失望吧。
      “一非说,他最希望的是把孩子打掉。但如果我不愿意,他也不再强求。——你知道,他曾经十分激烈的要求过我把孩子拿掉。——而且孩子出生之后,如果我愿意养,他没意见,如果我不愿意,他愿意养。”李斯文说话是口气淡淡的,显得有些无力。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李斯文突然问,“孩子的事儿,他没和你说吧?”
      “嗯。”林香远坦诚的点头。
      “我已经猜到了。”说着,李斯文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他不忍心让你为这件事儿烦心。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拿掉孩子的原因。你不知道吧,我很爱很爱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我的爱和你们的不一样,但决不比你对他的爱少。爱之深,恨之切。当明白他对我的绝情,对别人的多情之后,我想到的就是恨,恨得想报复,狠狠的报复。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最好的武器,他就等于是刺在你们心脏上的一把匕首。”李斯文冷冷的笑了一下,“可是沈一非的摊牌,一下把我的这只匕首化解掉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沈一非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明白你知道了也会这么做。他虽然心疼你,但他明白你的心足以容的下这只匕首。”说着,她抬起头,有些不情愿的对林香远笑了一下,“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想对你好,不容易,想对你坏,也一样不容易。这或许就是你最让沈一非迷恋的地方吧。”
      “你把我说的太玄了。”林香远淡然一笑,“我也一样喜欢好的,讨厌坏的。只是有时候,好的很复杂也很沉重;而坏的又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麻烦。”
      “是啊,这些天,我好像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心里反倒没那么多的恨了。平静下来之后,我渐渐的感受到了一种就要做妈妈了的那种兴奋。总是想着肚子里的孩子的模样。”李斯文的神色也平和下来。看着她的模样,林香远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忍,又有些失落。她恍惚地觉得无论之前的事情怎样,此刻眼前这个人的无奈与痛苦却是由自己而起。
      “你家里人怎么说。”林香远有些担心的问。她见过李母,觉得以李母的个性,对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听之任之。
      “我和他们闹翻了。现在我一个人过。”李斯文很轻松的说着,“反正总得有个开始,不是么?既然做了这个打算,早些适应一下也不错。”
      听了李斯文的话,林香远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强烈了一些,似乎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就站在她的面前,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渴望着什么似的看着她。
      “一非知道你的决定么?”林香远平静的询问。
      “和他说了。他说他会帮我。”说话时,李斯文有些莫名的快意,似乎是因为沈一非的关心,又似乎是因为林香远黯然。
      “那是他应该的,是你应得的。”林香远平静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愿意做点什么。但如果你觉得不好,我就不说了。”林香远的表情很诚恳。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债,和你没什么关系。”李斯文很快意的说,可心里又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悲。
      “你今天既然能过来告诉我,我就应该尽一份儿心。——和我没关系,我就替一非尽份儿心,和我有关系,我就替自己尽份儿心。”
      看着林香远坦诚的神情,李斯文又有些无措了。

      那天李斯文走了之后,林香远就静静的坐着,失神的看着窗外的柳树。
      清凉的微风,将长长的柳条吹起来,摆动几下,又停下来。林香远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其实她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什么心事。她就是觉得累,累得动一下念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秋天的太阳,将和煦的温热撒进屋子里,暖洋洋的。这阳光由窗子进来,投下一块不大的亮块儿。亮块儿轻巧的挪移着,渐渐的缩成窗畔的一小条,最后不见了。
      林香远猛然回过神来,匆忙的将前门关上,上楼去。她错过了林老太吃饭的时间了。
      近段时间,林老太昏沉得更加厉害了,几乎终日都在昏睡。醒来时,也就是苶苶的四下看看。林香远抽时间做好了饭然后放在冰箱里,每天分几次喂老人吃饭,因为老人吃着吃着就累了,不吃了。周芷芬和高淑娴还是一有空就过来,周芷芬也常常住在这儿。但林香远不想太拖累她们,毕竟也都是老人了。对着一个即逝的亲人的生命,即便是自己这样年轻的人都感到了那种难耐的悲凉,何况是两个暮年之人。
      将母亲安排好,周芷芬就来了,并打算住在这。林香远匆匆地吃了口饭,就下楼了。打开拇指斋的门,刚好中学放学。
      接着就是匆忙的一个半小时。林香远的生意一直不错,而且这几年下来,她也或多或少的找到了些做生意的诀窍,已然得心应手了。
      送走了最后一拨学生之后,林香远将拇指斋简单的整理了一下,便坐到了窗边。李斯文说的话慢慢的、一句一句的从心里的某处被记忆拔出来,就像是带有倒刺的、没入肉中的羽箭,每拔起一支,带出的都是彻骨的疼痛。林香远以为只要看开、看淡就可以了呢,到现在她才知道等着自己看开、看淡的事情还有很多,就像现在这样的心痛。——听其自然吧……
      林香远正在出神,徐迟由后面进来了。
      “妹妹悲秋么?” 徐迟穿着考究笔挺的休闲裤,白色休闲毛衣,稳稳地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精神的眉眼间是半藏着的凌厉,笑着的嘴角上是半含着的温情……
      林香远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打招呼让座。徐迟在她的对面坐下,轻松的说,“我走得时候还没觉得怎么凉,回来秋风就硬了。”
      “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月。上午干妈还抱怨呢。”林香远近些天经常有种冲动,想提醒一下徐迟,他家的二老也一样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他应该多抽出些时间陪陪他们,但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故而她的声音有些淡淡的。
      “刚刚和我抱怨完,逼着我答应今年剩下的时间里再不出差了。”徐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但那无奈中透着幸福,至少林香远觉得是那样的,于是她淡淡地笑了笑。
      “幸灾乐祸呢么?”徐迟有些不满的说。
      “你根本就是一脸的幸福相,我要是存着幸灾乐祸的心思,还怎么能乐得出呢?”林香远笑着说。
      “刚才,徐柏和我谈了谢诗阳的事情了。他现在的心情很轻松,状态很好。能看到他再度真心地对着我笑出来,我的心也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才知道,这之前心里一直挺堵得慌的。”徐迟不无感激的说。
      自从谢诗阳的母亲把事情闹大之后,徐柏和徐迟之间一直有些隔膜,虽然徐柏对徐迟仍旧毕恭毕敬,但那恭敬中却少了些感情,徐迟表面上像是无动于衷,但心里也不怎么舒服,偏偏他们又都是不肯低头的人。背地里,徐老先生和徐老太没少叹气。林香远和徐柏谈过了几次,耐心地听了徐柏的那些模糊的、凌乱的对他叔叔的不满。等他说完了,似乎也就发泄完了,心情也就好了许多。其间,林香远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听,偶尔插两句,也只不过是方便他说下去而已。现在徐柏已经愿意和徐迟谈了,她也跟着觉得轻松起来。
      “徐柏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我又刚好是一个愿意听人说话的人。”林香远淡然地说。
      “倾听是一种难得的智慧,也很费精神的。”徐迟真诚地说。
      “也费不了什么精神,即便费了,也是应该的。你知道徐柏为我仗义执言的事情吧?”
      “听说了。那小子竟然也能独当一面了。”徐迟突然有种父亲一样的自豪。
      “他就要是个大人了。”林香远突然想到了林策,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和徐迟是一样的。
      “她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六岁。当时老头老太太都倒下了,我烦的要命,根本也没怎么注意他。直到有一天,老太太告诉我,好像好久都没有听到徐柏说话了。我才知道可能出问题了,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让他从自闭中走出来。当时,他还不到七岁。那段日子过得很艰苦。别看现在徐柏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他走过来挺不容易的。”徐迟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缺了父母关爱的孩子都不容易。他们的心灵上是有伤口的,即便愈合了,也一样会有一块去不了的疤,遇到些扰动就会疼起来。”林香远叹了口气,她想到了林策,也想到了李斯文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
      看着林香远轻轻蹙起的眉头,徐迟心中一阵不忍。用心如他,怎会不懂她此刻的心痛?她用一颗好心容人容己,所以她心安、超然淡远;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好心包容得下的,所以她也会心痛、黯然伤神。
      “你又替你们林策伤神了吧?”徐迟笑着将她的心事挑开了一半儿,“其实,林策也算是个幸运的,就像我们的徐柏一样。至少他们还长在了一个幸福的家里。我活得越久就越体会到家庭和谐幸福的重要。与其生在一个父母反目、冰冷无情的家里,还不如像他们那样生在一个虽然缺些父爱或是母爱、但其乐融融的家里。你觉得呢!”
      听了徐迟的话,林香远愣了片刻。这是她还不曾去想的问题,徐柏和林策却实不幸,但他们却也像徐迟说的那样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家是其乐融融的。而她和一非呢,虽然还可能要受些磨砺,但应该也能有一个像徐柏和林策的“乐在其中”的家。可是,那会是那个婴孩所需要的么?如果不是该怎么办?有了婴孩,沈一非和李斯文又怎会不安心过日子呢?李斯文爱一非,林香远知道,而沈一非爱孩子,她也知道……一时间,林香远梦魇一样地沉到了一个冰冷的谷底,孤独、无助、寂寞、恐慌……
      “阿香,怎么了?阿香!”林香远回过神来的时候,徐迟正焦急地看着她。
      “我没什么,就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林香远抱歉地一笑。
      “想一非了?”徐迟轻轻地问。
      “有点放心不下。”林香远如实地说,在徐迟面前,她已经没有“瞒”的心思了,她很累,她只想不费任何心思地把心事说出来。“我知道他其实更放不下。每次他来电话,他都说不出话,但还是不愿意放下。他不是没有话的人,他是太压抑了,说不出。他担心我,怕我想不开,他想劝我,又觉得自己毫无办法,也开不了口。他不顺心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这回又多了个我。他怎么受得了呢!”说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的愁苦由眼中浮现出来。
      “其实,他最担心的是你的心意。你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你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就是他的全部。虽然不能说他现在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你,却也的的确确是因为有你在那里。我去看过他,他瘦了很多,他说现在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你,一天中想的最多的事就是没有你的话该怎么办?你知道么,他怕你会离开他。”徐迟的声音很舒缓、低沉,仿佛每个字都很沉重一样。其实他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他想说出来的,但他却不能不说出来,所以他才说的这么认真,这么仔细。
      听了徐迟的话,林香远缓缓的低下头,她的心里很苦、很疼,也很乱。虽然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开一非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但此刻,一非的担心却实实在在地、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头,似乎是一张孩子的怨怼的、无辜的脸。
      “心里很乱是不是?”徐迟轻轻问。
      “乱的发慌!”林香远无力的笑了笑,“好像是心头给人剜去了一块肉,留下了一块可怕的伤口。疼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没有胆量看它,却又毫无回避的可能。”说着她黯然的叹了口气,“你越没胆量看,就越慌;越慌,就越没有胆量。慌乱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大概就是疯狂的边缘了。”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徐迟,“现在我很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是在发泄,他们心智已经乱得‘混沌’一样了,只能用那种最无心的、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那种无缘由、无头绪、密密层层的委屈能把人逼死。真的就像老人们说的那样——‘憋屈’!以前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两个字儿,现在才明白这两个字有多可怕。”
      林香远的声音很平静,那是一种经历过苦痛之后的淡然。这淡然越是了无痕迹,那当初的苦痛就越是难耐。看着林香远平和的脸,徐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戳着。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选择逃开她,他怎么能狠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小时候一生病就梦魇,那种半梦半醒的恐惧其实也就是一种‘走不出去的憋屈’。”说着她笑了一下,“你睁开眼睛看看周围——明亮的、清楚的,可是只要闭上眼睛,做的仍旧是那个糊涂的、委屈的、苦闷的梦。我现在就像梦魇一样,也知道伤口可以长好,可就是围着那将要出现的疤痕思来想去;也知道不小心贱上去的污渍可以洗下去,可就是要狠命的对着镜子看出那脏了的‘底子’来。有时候想开了,放下了,可是一不留神就又乱了”
      “你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你把自己的苦闷想清楚了,你把说它们成是‘混沌’的时候,其实你自己已经不‘混沌’了。”徐迟的声音比平时沉一些,表情有些忧郁。他不知道她的苦恼什么时候才能散静,他在替她担心。
      “我想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吧。或许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花的时间够了,总有想开、放下的一天!”说着,林香远超然的一笑。
      “会的。”徐迟鼓励似的一笑,“想得开,就能看到更多,放得下就能得到更多。一非也和你一样等着那一天呢。他打算给你的东西太多了,却担心你不愿意接受。你知道一个人捧着自己的心,焦急地等着另一个人,又担心那人不屑一顾时的心情是怎样的焦躁么?”徐迟真诚的说,“一非也一样的苦闷,他也一样在等着你把心结解开。只怕只有等你全然的释怀了之后,他才能真的解脱呢。其实,你也明白的,一非没有错,就像你没有错一样。你何必用那个不是你们俩的错误去折磨你们俩呢?事情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简单,你们走进了一个不是梦的梦魇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只不过是你们还没有醒过来。那种‘一不小心就又乱了’的明白,不是真正的明白,那只不过是梦魇时的‘睁眼睛’——”
      林香远静静的听着,思量着,呆呆的有些出神。
      “前几天我还听你教林策背‘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呢,何况一棵因为长得太高、太猛,被闪电无端的击落了几片叶子的树。”徐迟语重心长的说,“更难得的是,这树其实只是一心地为你遮风挡雨。有了这样一颗为你的心,不就足够了么,还能需要些什么呢?你不是也说过么这句话么?”
      听了徐迟的话,林香远的心渐渐地亮堂些了,那些自己无奈之下置之不理的心结,好像松动了些——是啊,有了一颗像一非那样为她的心,真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别的了。
      “我猜李斯文一定找过你。”徐迟笃定地说。
      林香远默默地点点头。
      “你或许不愿意像我一样把人都往坏处想。但在这件事情上,你再不愿意相信李斯文居心叵测,也应该多为一非想一想。一非是最爱你的人——这一点不用我说什么;他是最无辜的人——他糊里糊涂地被人设计了,而李斯文是清醒的;他也是最需要你关心的人——他现在只有你,而李斯文不是这样。”徐迟很冷静、很理智地说,“我想李斯文告诉你她怀孕的时候,你一定很痛苦吧。——那你就应该能体会到一非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或许你不愿意同意我的看法。但我十分确定,李斯文是在拿一非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退而求其次,不惜放下颜面来亲近你。因为她知道,你为别人想的比为自己想的多。但你无论如何要明白一个道理,即便你真的把一非推给李斯文,他们也不可能给那孩子一个幸福的家,他们只能是一对怨偶。而那孩子无论是和李斯文生活还是和你们生活,都会比那样幸福的多,因为没有怨恨!”
      “我也想过这些,可是一想到林策,就不觉的这些是应该的了。你不知道,当林策告诉我,他偷偷地叫一非爸爸时,我的心有多难受。”
      “可你知道丁雅为什么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的感情问题么?其实她也是在担心家庭不和谐会给孩子带去伤害。以一非的个性和他对你的感情,即便他和李斯文走到了一起,你能保证他们家庭的和睦么?到那个时候,孩子受的痛苦会更多,而且你们也都不可能得到解脱。”
      林香远有些听住了,这些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她没有办法确定是否真的应该如此。此刻从徐迟口中说出来,似乎每个字的分量都不一样了。
      “看来,我应该全然地接受,无丝毫迟疑、丝毫顾虑地接受,只有那样才能全然地释怀,才能真正地‘心无挂碍’,才能真的想佛经上说的那样‘远离颠倒梦想’,真正清醒过来!”林香远释然地一笑。
      徐迟怅然地松了口气。他做了他该做的,也做到了。可无奈的是,那并不是他想做的。
      “你应该给一非打个电话,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这些天一非很苦恼,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孩子的事儿,又担心李斯文会来找你。他才是你最应该用心的人,因为他真的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你的身上。”徐迟动情地说,因为他觉得这话也像在说他自己。
      “谢谢你,二哥。你是个好哥哥。”林香远真诚地说。
      “给一非打个电话吧。”徐迟将他所剩的力气化成了脸上的一抹自然的微笑,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去。

      秋夜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种苍凉的味道,那苍凉似乎也是一种轻松,了无牵挂的、落寞的轻松,那是一种所有希望都归于寂灭后的了无牵挂,一种不再有今后的落寞。
      秋夜的空气,品起来有一种干净的味道,那干净似乎也是一种空虚,一无所有的、冷清的空虚,那是一种喧嚣过后、“尘归尘土归土”的一无所有,一种超脱生死的冷清。
      ——那就是秋的味道,一种安然的、无情的味道。徐迟静静地立在楼后的亭子里,迎着秋风,领略着秋的深意。然而他越是用心就越是不能了无牵挂,不能超脱。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承认自己到底还是一个有情的,他的心里始终都有那个素雅的姑娘,那个“不解人痴赞,忘却本来香”的淡泊的人。
      徐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恍惚中听见前面传过来喧闹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学生放学了,林香远又该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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