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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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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窗外雷鸣电闪,下雨了,路尔讨厌新世界的雨天。
这里不存在绵绵的细雨,每逢雨天大多伴随着狂风大作,排山倒海,可以说是大摇大摆地来,戛然而止地走,没有一丝美感。
此刻的倾盆大雨,配合着夜的无边无际,阴沉沉,湿漉漉,冷飕飕。噼里啪啦的水滴敲打地面,让他想起灌满水的鞋袜,泥泞的小路,飞起来的破伞,还有起了雾的,模糊的镜片,从前,很多次,他会抱着书包像那样狼狈地走在上下学或打工的路上。
感觉上,这次是人工降雨,因为晚间新闻里没有预告过,当然也很可能是放送事故,毕竟每日新气象对天气的预测不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路尔曾经给他们打过好几次投诉电话,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最好尽快取缔这个栏目,得到的往往都是——不光你不想看,我们也早就不想干了呀,规劝他眼不见为净这类回复。
路尔没法不看,他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七台是基地电视里唯一可以收到完整波频的频道,没办法,因为他们是还处在“未成年保护阶段”的预备役,没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必须要对他们所能获取的信息进行筛选。
天亮了一瞬,惊雷炸开,冷光洒向苍白的脸。
路尔别过头,伸手挡了一下,刺眼。
他拉开半边帘子,吊顶上昏黄的灯光立即向远处弥散开来,街道上很空,路灯仿佛奄奄一息,柏油马路被冲得油亮亮的,反射出比夜还要漆黑的光。
这确实是无稽之谈,光怎么会是黑的呢?
视线范围最近的地方,阳台上的茉莉和月季也被雨水摧残得七零八落,花瓣凋零了一地,随着雨珠的敲打,不停地弯下腰,又弹起,姿态完全是在跪拜,很可怜的样子。
要么全部推倒吧,岛南的雨季这么长,总有一天会折断的,这么脆弱的生物,却偏偏要晒太阳,不肯乖乖待在屋里,那么就早点解脱吧,他想着,伸出手。
“又睡不着了?放过那些花吧,好吗?”
来人了。
脚步声伴随着问询声一同传来,那是棉质拖鞋在毛绒绒的地毯上发出的声响,很轻很柔。
是维卡。
路尔收回准备犯罪的手,挪了挪屁-股,维卡在他身旁站定,他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沐浴露香味,有点像奶油的甜,触到人的鼻子后又演变成茶叶的清香,甜腻和清新交织着,整个人像一杯行走的奶茶。路尔的舌头比脑子先一步回忆起了那温暖又罪恶的卡路里之味,可是这里是没有奶茶的,真可恶。
“被雨声吵醒了?”
维卡轻笑着问道,他的声音有点模糊,还带着鼻音,大概刚从睡眠中抽身,不等路尔回答,他俯下身,揉了揉路尔的发心。路尔记得他说过,因为俄罗斯人很容易秃头,所以要让发量惊人的自己尽快赶上他的速度,不过路尔觉得除了基因掉发跟他们的酗酒也有很大关系,自律的维卡应该能摆脱这种命运。
“是的呢,下雨了,好吵,”路尔小声回答,手臂无力地抱在膝前,方才一瞬间头顶传来的温度让他觉得很温暖,但还是不够。
“喝杯牛奶吧,我想你需要这个,听到下雨我就下去热了,”维卡递给他一个玻璃杯,是他自己常用的那一只,路尔抬起头,杯壁上修长的手指和乳白的液体近乎同色,维卡和他不一样,他是白人,来自他故乡北方的邻国,皮肤像冰雪似的。
“有加糖吗?”路尔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半圆:“这么大块的。”
“有的,但是只有一小块,太甜了会蛀牙。”
“喔……”路尔应了一声,他把尾音托得老长,藉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不是都有定期去看牙医吗?”
“牙医也解决不了你的贪甜,路尔,”青年的语气有些无奈。
“好吧……”路尔伸手打算接过牛奶,被维卡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很烫,”他说,然后让路尔拿窗帘包着再托走。
的确很烫,隔着厚厚的棉布,都能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灼烧感,路尔开始好奇起来,关于维卡的手为什么皮那么厚这个问题。
“谢谢,”他捧着玻璃杯,非常乖巧地道了声谢。
“话说,你有给我下毒吗?”
“啊?”维卡愣了一下,好看的眉头皱起来,配合地一脸疑惑道:“我有吗?”
“牛奶的沸点明明只有107摄氏度,”路尔认真答道:“不过,我是指正常情况下,就是一个标准大气压下。按照常识,沸点会随气压的改变而改变。”
“这个,”他说着举起玻璃杯:“烫得不正常,显然不止107度,我以前做电焊作业时,被冷却中的铁片烫过,跟这个很像。”
“是嘛?”维卡无奈地笑了:“我发誓,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它从母牛的乳-房里被挤出来,但我保证它是牛奶。”
“等一下,我是想说,我觉得岛上,至少是岛南,大气压是高于我们那个世界的,但是这里又这么爱下雨,完全不是高压控制下该有的干燥天气,所以我在想,在岛南的外部,是不是有一片被更高压强控制的极度寒冷的海域,或者雪原什么的,不然这空气的流向就说不通了……”
“还有呢?”
“还有?在高压控制的区域生活,得呼吸性疾病和过敏的可能性更大吧,人也会更疲劳,体能下降,头昏,肌体各组织会逐渐氮饱和,很容易形成气栓,尤其是每天训练量这么大的情况下,但是我们显然没有这些症状,这说明,要么是这里的空气组成和我们的世界不同,要么——我们的身体构造已经和常人不同了。”
“看这里的物种组成和环境,怎么也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这都是我瞎扯的……”路尔自己否定了自己,声音哑哑的:“我很爱胡思乱想。”
“是瞎扯吗?看你那副认真的神情,总觉得你说什么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真是抱歉啊,路尔说的这些,我也解答不了——人类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未曾踏足过渊的深处,不跨过渊,岛的外面有什么,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维卡蹲下来,扳过路尔的身子,面对面问:“不喝么?”
“啊?”
“可疑的牛奶要凉了。”
“啊?噢,好,”路尔不知所措地点了个头。
维卡在落地窗边坐了下来,胳膊搭着路尔的肩膀,粗糙的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梭着路尔的肱骨,他的手因为长期进行繁重的训练,布满厚厚的茧子,明明看起来很纤细,揍起人来却格外有力量,路尔被它撂倒过太多次,已经产生了熟悉感。
“少吃点甜的,要爱护自己的身体,这可是将来伴随你作战终生的武器。”
“知道了,”他点头:“我会保护好牙齿,享受甜品到八十岁。”
“真是伟大的志向。”
“我开玩笑的啊,不过要是维卡期待的话也不是不行。”
“需要我先和穆森先生(牙医)说好给你预备几副假牙吗?”
“什么啊,我觉得维卡根本不懂甜品,”路尔小声控诉道。
“好了好了,我都是为了你好。”
“维卡好像欧巴桑啊,说这种话。”
“欧巴桑……是什么东西?路尔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维卡伸了个懒腰,他在很有名的老师那里学过中文,但是还没到可以理解各种流行词的地步:“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啊,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到底有什么心事藏在心里?”
“可以告诉老师吗,老师会帮你解决一切的。“
维卡是他的格斗课老师,不过他只在打感情牌或跟自己撒娇的时候才这么自称。
“维卡,聊点别的吧,嗯?”路尔及时制止了他。
维卡叹了口气,像是父母对待进入青春期,不肯卸下心防的孩子那样,然后无奈地回应:“当然,如果你想的话。”
哗啦哗啦......
窗外还在下着瓢泼大雨,路尔喝完牛奶,心却渐渐静了下来,从第一次发现他害怕雨夜之后,只要维卡人在基地,每次下雨就都会来陪他坐一会儿。
但是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在的,作为基地出过外务最多的执行官,他比五年必须修完180多门课的路尔还要忙得多。
“明天……我听不语说你要出任务,位置在渊北的霍尔德尔,”偌大的房间里,路尔的声音显得有些伶仃,他的脑子浮现出许多血腥恐怖的场景,黑暗的森林,横行的怪物,杀戮与被杀戮的场景:“你亲自去吗?”
渊,那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也是他诞生的地方。
“是的,”维卡无奈地笑了笑,蓝色的眼眸里折射出温柔的光芒,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毕竟最近不太平,利生和我都不放心,不过这是秘密任务,王不语怎么知道的,还告诉给你了?”
“呃……他成立了一个岛南谍报风云会,说是我答应入会就分享所有消息给我,还请我吃一个月冰淇淋,”路尔很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利生哥也加入了,为了得到纱织姐的绝版写真,你的事是他透露出来的。”
哦,他最不可靠的美国朋友,利生·斐。
维卡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解释完,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像是在说原来你们背着我搞这些啊,最后有点悲凉地问:“怎么没有邀请我呢?”
“维卡比我们大六岁,太老了,”路尔学着王不语夸张的语调复述道:“这是不语说的,而且,他也不知道拿什么能诱惑到你。”
“好吧,”维卡揉了揉额角:“的确是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其实我觉得,也不是很老吧,”路尔知道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叹道:“二十一很好,我也不想才十五岁,快点二十一就好了。”
“路尔很想长大吗?”维卡放开他的肩,低头正视他的眼睛,路尔矮了他一个头,成年男人和少年的身材的确无法相提并论,虽然维卡已经算是瘦削的类型,路尔在他面前仍旧羸弱得不够看。
“想,”路尔很认真地点了个头:“长大了就可以和大家一起出危险的任务,还可以知道更多的事,关于这个世界。”
维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加油吧,小可怜,变成能让前辈相信并托付一切的那种人。”
但愿到时候,你还能这么想。
会的,路尔在心里默念道。
——咔哒,吊钟已经摆向了三点,夜深人静,显然明天一早要执行任务的维卡应该立刻回去睡觉,养精蓄锐。
“维卡,回去睡吧,我好多了,”路尔说完,起身拽了拽维卡的袖子,然后把他往门边推,维卡乖乖随着他的步伐动了起来,修长的身形呈现出上下肢不协调的僵硬感。
“等一下,”他在门边停住,转过身来两只手握住路尔的肩。
“还有什么吩咐?”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落在路尔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很温柔,甚至有点痒痒的,路尔愣了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
“A tender goodnight kiss(一个温柔的晚安吻),”维卡微笑:“据说有助于睡眠。”
“在中国没有晚安吻,”路尔不太开心:“算了算了,你快走吧。”
等到维卡走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好烫。
路尔回到落地窗边坐下,呼啸的冷风很快让他重新冷静下来,他伸手把倒落的花架重新摆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花都是王不语送他的,他最爱弄这些岛上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儿,送过来之后路尔也没有浇过水松过土,就任它们自然生长,倒是维卡对这些花的兴趣更高。
俄罗斯是寒冷的国家,常年冰雪封天,能够生长的花卉种类也不多,维卡说过,他小时候见过的花,譬如凌霄花,向日葵,都是耐寒耐旱,生命力强的物种,这种惹人怜爱的娇滴滴的小花他很少见。
“她们的娇弱只是证明了生命需要呵护,”听起来就是只有那家伙会说的话。
维卡是路尔见过的最温柔的人,特别是在掌握了那么强大的力量的前提之下,他的温柔显得弥足珍贵。
路尔第一次见到维卡,是一年多前,他十五年的人生中最惊险刺-激的一个晚上。
关于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记忆,路尔很模糊,只记得来之前,他已经死了,他和朋友在高架桥上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摔成了四分五裂,连抢救一下的机会也没有,就死得透透的。后来一群不认识的人把他的尸体捡了回去,他们自称是他的家人,给他办了葬礼,反正他也没法再开口辩驳什么,只能任由他们将自己下葬,后来他在地底睡着了,以为意识会随着沉睡永远消失,再一睁眼,却已经全须全尾地重生在这个世界。
上帝也没法解释这一切。
他当然不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僵尸,也不是鬼魂,而是孢子携带者,不仅仅是路尔,新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孢子携带者,孢子取自真菌孢子生殖的意象,实则是一种胚胎干细胞异常表达的性状,它由七个隐性基因控制,在人群中发生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携带这些基因的人其胚胎干细胞有小部分在囊胚期就不再分化,而是潜藏在体内,在携带者意外死亡后细胞未大量衰老时异常增殖,通过短时间内吸取身体内剩余养分,重新发育成新个体,简单来说,就是复生。
这些是路尔来到基地后才知道的事,在他刚刚醒来时,只以为自己是只返祖的猴。
平心而论,任何一个人在沉睡了七八天之久后,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赤身裸体的挂在一棵树上,想法都不会比他合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