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知遥

2、02

　　　如果说路尔是重生在了一棵树上，也确实有些牵强，因为怎么看，那也就是一根光秃秃的天线杆子。

　　路尔挂在上面思考了半个小时，气温不低，大概三十度上下，月光看起来比他原来的世界要更亮一些，能照亮他的视线范围大约三十米，他观察到自己是在一片森林里，周围都是苍劲虬结的参天古树，能分辨出来的有榕树，樟木，柚木，紫檀这类高大的乔木，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活物倒是没见，连鸟都没有一只。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他身下的那棵“树”。

　　那东西通体漆黑，光滑无比，看起来不像路尔认识的任何一种合金，它实心未经打磨漆化，而且整根“树”高达近二十米，顶端有巨大分叉，呈T字型，却没有任何裂纹或缩孔的浇铸瑕疵，也没有任何腐蚀氧化的痕迹，完全不像是工业时代的产物，更像是它本来就矗立在那里。

　　“Ктоты，Откудавы пришли ？（你是谁，从哪来的？）”

　　恍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过又或许只是风过或响动声引起的鼓膜共鸣，因为这声音实在太轻，叽里咕噜的，他听不懂。

　　“How did you die？（你怎么死的？）”

　　声音更近了，应该是谁在说话，语调低沉，这回路尔get到了对方的意思，无数片段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撕裂的血肉，断掉的骨头，变形的躯干，五马分尸一般的疼痛，漆黑的棺椁，飘雪的墓园，潮湿的泥土……

　　他想开口，“traffic accident（车祸）”憋在嘴里，新生的躯体却莫名颤栗起来，恐怖的疼痛感开始席卷他，他想这大概和幻肢痛同理，明明已经截掉的部分，却仍然会以疼痛来折磨主人，应该是他的心理原因。

　　“Ладно, хватит.（好吧，够了）”

　　低喃声再度响起，这回似乎就在他耳边，语调优雅性感，完全征服了他，好吧，路尔觉得这声音有点像那个给他唱诗的年轻神父，他毫不心软地咬了一口自己阔别了上百个小时的胳膊，强迫自己从抽搐中停了下来。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你怎么知道我死了？

　　“嘘，”就在路尔打算这样提问的关口，有一只手臂从他颈后绕了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这动作快得像是发生在十分之一个瞬间。

　　路尔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他被胸前那只胳膊牢牢地箍住，只能感觉到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掌很大，十指冰凉纤细但很有力，掌心粗糙，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对方轻轻开口，还是那种酥得要死的声调：“Недвигаться.（不要动）”

　　这回路尔听明白了，这个人讲的是俄语 ，他不敢置信，难道世界的本质真的是马原的，他死了，然后又回到共产主义的故乡来了？该死的，千万别这样，政治可是他学的最差的一门课。

　　还有，这棵“树”有二十米，这位毛子哥是吸铁石吗，他怎么上来的？

　　路尔听不懂俄语，但他听得懂嘘，虽一肚子疑问，仍然乖乖猫在那，毕竟做鬼他是头一回，还是不要那么嚣张为好。

　　静下来，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脏擂鼓似的在跳动，然而他来不及思考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因为在这片静的怕人的森林里，突然传出了比他俩的心跳和呼吸更大的响动，那声音悉悉索索，哔哔啵啵，很像是动物脚掌踩在草地上的声音，路尔觉着能让这位毛子哥吓着的至少该是比毛熊更可怕的东西，他大着胆子往脚下看了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枝叶，那东西露出了半个身子。

　　惨白的月光，漆黑的鳞片，巨大的身体，看起来像移动的铜墙铁壁。

　　路尔瞪大了眼睛，夹紧腿一动不敢动，他这是穿越到史前了？这他妈是霸王龙吗？难怪这附近没有活物。

　　“Stay here，don't move，”那位哥应当是想起来了他俩语言不通，又换成了英语，简短地命令了路尔一声，路尔点了个头，感觉到他的手逐渐放了下来，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也缓慢地离开了，随后他背后一轻，这位莫名其妙神出鬼没的大哥彻底没了身影。

　　虽然他已经死了一回，还是很想叫救命。

　　毛子哥不知做什么去了，也不知还会不会来找他？

　　路尔紧张地望着脚下，那只怪物仿佛知道有活物在附近，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他看不见它的正面，但鉴于好奇心害死猫的心理，他衷心希望还是不要有能一睹它庐山真面目的机会好了。

　　这一刻，路尔屏着息，除了那可怕的鼓点似的脚步声，到处都很安静。

　　但下一刻，有一个箭一般的身影擦着树叶飞了出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路尔在树枝上看得很清楚，那分明是个人，却长了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他的头发很长，全身穿着类似军装的制服，腰间别着枪和匕首，衣服破了几道口子，血迹斑斑的，看起来像个战士，然而那对美丽的翅膀却又带着神秘的意味，让路尔联想到沉睡魔咒里的精灵女王，还有堕天使路西法来。

　　他这是要单挑这个怪物吧，这就是传说中的……战斗民族？

　　毛子哥盘旋在怪物的头顶，利用它的视觉死角拉开了一张网，看起来是铁丝制成的网，在路尔看来，他的动作快得和瞬间移动没有什么分别。

　　怪物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倏忽间回过头来，路尔发誓，那绝对是比莫比乌斯带还要扭曲的一个弧度。他听见一个巨大的颈骨碎裂声，显然它全身关节都有着奇特的排列方式，路尔来不及多加思考，一条挂满倒刺的尾巴已经旋风一般扫过来，几棵大树被拦腰截断，他不知道自己身下这根柱子能撑多久，也许是再次面对死亡时被恐慌淹没了，忘记了毛子哥的那句警告，顺着树杈往另一棵树上爬过去，该死的，还没重逢十分钟，他又开始嫌弃起自己这没什么肌肉的胳膊和小腿来。

　　路尔正慌不择路，突然有一只手拎起了他的衣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一对巨大的羽翼包裹住了，小鸡崽子一样蜷缩着，然后解救他的那双手把他放在了远处的另一棵参天大树上。

　　路尔睁开眼睛，毛子哥已经再次飞了过去，和怪物缠斗起来，这次隔得更远，他只看到不断出现在各个位置的黑色翅膀和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似乎还有刺啦刺啦的火花声，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传来了一声怪物的怒吼。

　　那只怪物受伤了——毛子哥拉开的那张网应该是带电的。

　　他看穿了它，那个人像是游走于黑夜之间的无声的精灵，身法娴熟，似乎早已经对付过这种怪物一万次，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尚有余力，全程路尔都没有听见枪响，那只怪物被网捕捉后，吼叫着挣扎不断，带电的铁丝将它的皮肉烧得通红，路尔看见它发狂似的哀嚎了几声，随后颓然倒了下去，庞大的身躯将泥土砸出下陷最少一米才会有的沉重声响。

　　“Come here, little poor，”长着翅膀的另一只怪物向他招了招手，他也并没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身上又添了好几道血痕，路尔低头，他取下腰间的匕首，一点点地剖开了地上那只怪物的肚子，肠子内脏流了一堆，路尔吞了吞口水，咽下了喉头的不适，慢慢扶着树干爬了下去。

　　“Be careful，”专注于开膛破肚的人于百忙之中还不忘抽出空来看了一眼他笨拙的爬树动作，非常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Bro，can you speak Chinese？”路尔的口语不好，他现在一肚子的疑问，迫切渴望得到畅通的交流。

　　“是中国人……吗？”对方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接受了他的中国人身份：“也好，我会说中文，我们可以用中文交流。”

　　居然还是一个语言学霸。

　　“你在做什么？”路尔强忍着恶心，向他问道。

　　在他提问的这会儿，那人已经钻进了怪物的身体里，从刚刚开始，路尔就感觉这哥浑身散发着屠宰工一般毛骨悚然的感觉，正想着，他已经拽着一块发光的石头从怪物肚子里又钻了出来，全身都沾满了腥臭和腐烂的味道：“我要摘掉他的脑子，防止他被别人吞噬。”

　　“摘掉脑子？”

　　“是的，抱歉，在这里等等我，”他转悠了两圈，见路尔捏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跑远了。

　　于是路尔只好坐在原地守着那只没了脑子的哥斯拉守了二十分钟。

　　“困了吗？”有人在叫他。

　　路尔睁开眼睛，毛子哥正盯着他，两只大眼睛闪闪亮亮的，他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洗了个澡，全身都湿漉漉的，长长的银发挽了起来，还在滴水。路尔眨了眨眼，眼前的青年军人，真可谓拥有着惊人的美貌，素白的肌肤，深邃的眉眼，淡蓝色的眼眸，刀削斧凿似的五官，还有紧抿着的鲜红的唇，完美得像是油画里走出来的王子，只可惜额角有一个很明显的疤，像是刀伤。

　　“没有困，”路尔说着揉了揉眼睛，他不太想承认即使刚刚死里逃生，他还是能产生困意，这都要怪他那兢兢业业的生物钟。

　　“没有困吗？不太像哦。”

　　“维卡，可爱的中国人，欢迎来到极乐世界，”青年伸出手来，温和有礼向他鞠了个躬，嘴角挂着真诚的微笑，仿佛刚才草地上冷血的解剖行为完全和他不相干，摇身一变成了文明社会最彬彬有礼的一位绅士：“吓到你了吗？”

　　“路尔，”路尔回握了他的手，也回避了那个讨论他胆子的问题：“极乐世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