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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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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联谊会占地面积辽阔,各朝皇族聚居一区,各区之间有石敢当树立以为界碑,「莫回头」是唐明两区的界碑,碑名由朱元璋御笔亲书,据说李世民十分不满意朱老的字,每回总要绕路经过,免得碍眼。
与遍植牡丹芍药,雄伟壮阔的大唐园不同,大明镇以南方古镇造景为主,小桥流水摆渡处处,据说是出自太祖朱元璋的主意,或许是他念念不忘故都南京之故。所以惯习北方戎马生活的朱棣,反而常往大宋城跑,只因赵家兄弟征战出身,彼此有共同话题,再不然去大汉宫打猎也好,总之在自家反而全身不对劲。
在「莫回头」碰面之后,太平不禁对眼前的长平刮目相看,只见她面目彷佛年轻了些,一身明清汉人姑娘常见的鱼鳞百褶裙装,俏丽中带着一丝天真,彷佛这才是她原来的模样,江湖中武功高强的独臂神尼不过是个逝去的传说,只活在道听途说的野史中。
感觉到太平诧异的目光,长平转了转还有点不灵光的义肢,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正式剃度,从前不过为了方便行走,才改作出家人打扮。」
太平暗暗颔首,「长平,妳几岁的时候来这里的?」
长平知道太平问的是她逝世的年纪,遂答道:「六十多岁。」
眼前的长平公主,看来倒像个十六岁的姑娘,太平掐指算了算,「那是康熙年间吧?」
长平点头,与太平并肩而行。太平公主五十岁不到就被迫自尽,她生的的七个孩子有六个随后跟着她来到这里,由于恶性不大,不久就拿到许可转世,只有她一人留在地府陪着母后武则天,直到如今。
太平从桥上望着河面的倒影,微风拂掠,水面泛起圈圈波纹,白晰的面容似乎随之浮起皱纹,让她忍不住往自己光滑的脸颊抚去。
「我这样看来是不是太老了?」太平蹙眉道。
对于驻颜之术,武后倒无藏私,悉传与这唯一的小女儿,所以在世之时,四十多岁的她面貌一如三十少妇,俗称是「牡丹开到最美的年岁」;且为了正式赴宴,她刻意画上靓妆,梳起繁复的倭堕髻,换了高腰束裙和轻纱半臂,围上素色披帛,美得秾艳,站在长平身边就像个端庄长姐。
「姊姊这样就很好,但我这小孙女,顶着副老太婆的模样见祖爷爷,好像有点奇怪,所以才扮得年轻一些。」长平以义肢勾着太平的手说话,一阵如玉凉意透过薄若无物的半臂沁入骨髓。
大明镇和邻近的大元都、大清京关系不睦,显得较为寥落,而且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面和心不和,分居南北少有交集,东面住了总是吵闹不休的朱祁镇朱祁钰两兄弟,西边院落是皇家联谊会最小心眼的万贵妃所有。长平的父亲朱由检在煤山披发覆面上吊后,随即被送到这里守选,朱祁镇朱祁钰两兄弟一生为瓦剌所困,难得同仇敌慨的指摘这败家子引女真这匹狼入室,朱由检自觉无颜面对祖宗,于是在朱元璋主持下,将他送至地府边荒劳改,和赵家兄弟的玄孙宋高宗赵构作伴。
虽然父亲去了劳改,但太祖成祖、以至英宗景帝都很疼爱这位小孙女,万贵妃更不敢得罪她这武功高强的公主,长平在大明园享受的待遇和皇后没两样,但她还是最喜欢待在公主分会的小阁楼里,太平今日终于明白为什么。
因为这里实在太冷清了。
东西南北各据一方,中央是一座空荡无人的小镇,无主的小舟偶然滑过桥下,带起一串水流声,除此之外,只有半空静谧的月,散着幽微朦胧的光。
穿过北门,长平驾轻就熟的带着太平穿过一座又一座曲折的小桥夹道,来到城北范围。由于太祖在上,朱棣的居所乃仿造当年为燕王时的规格所造:上覆青色琉璃瓦,正门、前后殿、四门城楼,城楼以青绿点金,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檐角如燕尾高翘,但就苦了后来的明室皇子皇孙,只敢以公侯七进的规格设计住所,显得局促多了。
在地府,只要你想得出来,什么楼房都变得出来,不必担心什么烧砖铺瓦运木头的问题。所以大唐园没这么多规矩,基本上谁钱多势大,谁的宅第越奢侈豪华,与先来后到无关,所以武后的明堂是其中最雄伟的建筑,李隆基的花萼相辉楼有后来居上之势,反而是李世民的凌烟阁显得最穷酸。
长平带着太平翩然穿入亲王府,沿路点缀的卫士不少,但个个木无表情,多是陪葬的陶俑明器化成,直到内殿附近,几个女子与她俩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竟怔怔回首,随即无声无息跪倒,五体投地,身躯微微颤抖。
太平和长平交换一个眼色,女子挡住她们的去路,却又一言不发,长平正想去扶她起来,那女子却膝行数步上前,双手捉住太平公主的裙摆不放。
长平不知发生何事,看看那女子,又看看太平;太平微叹口气,面色一沉,冷冷朝那女子道:「殉者心怀异志,该当何罪?」
「奴婢知罪,奴婢万死、万死!」
那女子气弱游丝的道,身躯拜伏更低,不住点地叩首,然她魂轻无物,只见额头重重叩下,却诡异的发不出一丝声响,一下又一下,寂然静悄。
长平不知所以然,仔细打量那女子,看来娇怯怯的,彷佛风一吹便倒,且相貌并不出色,该不是姬妾分会的人吧?
「究竟怎么回事?」
「冤孽。」
长平问道,太平只说了两个字,倏地五指箕张成爪,重按在那女子头颅之上,那女子任由太平勾翘的指甲深陷发肤,依然咬牙抿唇沉默。
「若此身无拘,知往何处?」
那女子终于不再叩头,而是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谢公主大恩。」
闻言,太平双目低敛,口唇微微作动,遭她箝制的女子眼睛逐渐阖上,身影转淡,最后一点一滴消逝在风中,看得长平张口结舌。
「她是谁?」
「随龙驭朝天女。」
长平一下无法明白,太平续道:「刘彻那里还有几十个这种女人,妳没见过罢了。」
长平还想再问,然而太平脸色一凝,捏了捏长平的手示意,果然正殿随即传来一道沉郁声音:「长平,怎么晚了?」
长平只得生生忍住好奇,朝里应道:「成祖爷爷,孙女接了大唐太平公主同来赴宴,所以晚了些。」
「原来如此,别怠慢了人家。」
「是。」长平恭敬回答,接着转朝太平公主,悄声道:「月姐……」
「没事,希望妳成祖爷宽宏大量吧。」
太平别有深意的道,撞上别人家的家事,即便她外人不该插手,还是忍不住管了。朱棣不是易与人物,想必不会轻易罢休,大不了撕破脸,他有刀剑加身,她有术法回敬,自问有本事全身而退。
太平随长平进去,偏殿之中,摆设以家宴的方式进行,貌似丰富,但大多是斋菜素食,毕竟鬼魂以香火供养为主,地府可没有牛羊猪三牲拜祭,平常见联谊会众人饮酒嗑瓜子,不过摆出形制罢了,滋味可是全然比不上人间美味。
一进门,成祖永乐坐于主位,长平引了太平就坐,不相识的一男一女彼此打量对方半晌,不待长平引介,永乐皇帝径自道:「大唐镇国太平公主,久仰。」
「岂敢,太平参见大明成祖文皇帝。」
说是参见,其实并无实际动作。据地府皇家联谊会的不成文规定,各朝代君主地位平等,异姓皇族及君臣间不须叙礼,省得麻烦,因此太平这李唐公主,见到大明皇帝不必跪拜,长平则是熟不拘礼。
朱棣一身燕居常服,以四十余岁的相貌示人,英气勃勃,正当壮年之时。面对英武有为的太爷爷,也难怪长平一番少女心思,坚持打扮得年轻些见人。
三人围坐一张八仙桌,长平善于厨艺,不时介绍几味北方难见的南方小点的制法,太平听得入神,朱棣不时含笑望向她俩,其慈爱关怀的确发自内心。直到上菜告一段落,太平端着瓷杯,正仔细品尝袅袅茶香,永乐突然发难。
「李令月,妳为何纵放我家婢?」
终于来了。太平心想,不疾不徐放下瓷杯,道:「她们罪不至此。」
「此为我大明居所,妳区区一李姓公主竟敢插手?」朱棣顺着她的话质问道,摆明不喜有人挑战他的权威。长平不敢多问,太平自知理亏在先,也不答话,径起身对长平公主道:「长平,今晚先失陪,日后再和妳陪礼。」
「月姊……」长平起身挽留,朱棣袍袖一挥,阻住长平去势,长平自不敢对长辈动武,只得瞧着太平的背影着急。
「走得这么容易?」问话的自是永乐皇帝朱棣。
「你敢拦我?」
「你们唐朝女人都不自称『妾』的吗?」
「我不是你的妾。」
两人剑拔弩张一分不让,朱棣突地发难,抽出腰刀往太平的颈侧斩落,长平手无寸铁,正欲用义肢去挡,太平身躯微侧,抢先扯下身披纱帛,运劲卷上腰刀。朱棣想不到她会还手,刀锋下撤,那披帛却如有灵性,随之紧紧缠绕而上,且韧性非凡,刀劈不开、手撕不裂。
几缕青丝被刀锋划落白石砖地,素色披帛扯得笔直,太平的披帛虽轻,对朱棣的刀来说,却是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顿时动弹不得。
「你们朱家的男人,都动不动对女人拔刀相向吗?」太平微嘲道。
朱棣眉角青筋暴起,右手紧握刀柄,不肯动摇半分,「看是对听话的女人,还是不听话的女人。」
太平心想你倒挺老实的,便冷笑道:「朱棣,别忘了我比你早来七百多年,力气比不过你,修为却还是有的。」
朱棣一口恶气咽不得吐不得,胸膛剧烈起伏。太平瞟他一眼,左袖微扬,门户随之洞开,现出门后一群跪地瑟簌的婢女,正等着吩咐。
「汝主心肠皆铁石所铸,善事之、善事之!」
太平谆谆告诫众婢,见始作俑者无动于衷,于是松手放开披帛,足不点地飞掠出内殿,朱棣不欲彻底得罪李唐,自不会出手拦她。
太平走后,朱棣一把扯下缠在刀上的轻纱,面色仍阴晴不定。那群婢女痴痴跪在殿外,表情各异。长平终于看出不对劲,她以往从未留意这些侍婢,以为她们和陶俑木偶化成的侍女一样,但如今看来,她们也有喜怒哀乐,莫非尽是生魂?
「都给我滚!」
一阵诡谲的沉默,朱棣终拾起酒杯砸落在诸婢面前,诸婢有的呜咽,有的低着头匍匐离去,有的仍不肯走,连连跪地叩首,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成祖爷爷,这究竟怎么回事?」长平问道。
朱棣炯炯目光渐次转黯,露出深思神情,「去问祁镇吧,这事他最清楚。」接着挥手屏退长平,表示此事他不想再谈。
长平和朱棣相处多时,明白这位成祖爷的脾气,自去收拾了地上碎片,便躬身行礼,掩门离开。
楼外,江南的梅雨丝丝点点,起时不知不觉,去时无声无息。太平浅绯色的裙摆逶迤在小镇青石路上,沾了一片水渍,成了绛紫般的颜色。
现下天际聚集一片阴霾,正酝酿着雷霆水气,急速由北朝南而来。各朝园景和居者的心情有莫大关系,大明镇这团突如其来的雨云,想必与朱棣有关,希望他别迁怒到长平身上,否则她就对不起这位好姊妹了。
「脾气这么差,难怪当年杀了几十万人,还瓜蔓抄,抄了人家十族。」太平摇头一笑,整了整略微散乱的发髻,抬手幻出把十八骨伞,伞才张开,斗大的雨滴就落在伞面盛放的大红牡丹上,直要将花瓣击碎似的猛烈。
太平无惧雨势,缓缓走上石拱桥,勉强辨认长平适才带她的路,认到后来乱了方向,索性跳下一艘无人小舟,任由水流自去,反正总有方法回家。这阴沈昏暗的地府,早已成为她不可解脱的家。
却不知远处楼台上,正有一人注视着这朵悠然摆荡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