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一百二十三章 ...
-
楚灵修愣住了，他亦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分明祈求神明一顾，然而当神明显灵，秦紫仪真的睁开眼睛，楚灵修惊慌无措，只好冷漠地低头俯视。
兰香子一把推开他，惊喜地抓住秦紫仪的手，“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秦紫仪手指微动，兰香子立刻摊开手掌，秦紫仪轻轻划动手指。
兰香子认真感受片刻，方道：“嗯，他无事，他在城外，你不要担心他。”
秦紫仪微微摇头，接着抬目看向楚灵修。
楚灵修竟有些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去看。
然而，他们彼此之间尚未来得及交流，镇宁马上要被攻破的消息便传过来。即便楚灵修在镇宁的下榻之处幽深寂静，那震天的杀伐之声仍然能隐约听见。
死士劝楚灵修避去夏州，然而夏州亦被攻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天下之大，最后能够容身之处怕是只有鞑靼、朵颜这等域外之地了。
兰香子见他们商讨时并不避讳自己，便上前认真道：“师弟不能去关外，他真的会死的。”
“你不想让他死罢，楚灵修。”兰香子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看着楚灵修。
楚灵修微微低头，脸颊上那条衔珠之龙凶相毕露，只听他哦了一声，问道：“那你想让我去哪里呢？”
兰香子平静回答：“我需要一味药，这药是以毒攻毒，能给师弟续一段命。然后，我要带他去南海寻仙山。”
“你说的这药，恐怕只在关内罢。”楚灵修冷冷道，“你是想让我带你们回中原，还是，送你们回中原？”
兰香子不敢说话了，他已听出楚灵修语气不虞，不敢再激怒他。能让自己来救治秦紫仪，已经是意外之喜，兰香子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半晌，楚灵修又开口问道：“如果不吃那药，他还有几日？”
一日两日？一时半刻？
兰香子摇摇头，“师弟本就是强弩之末，那药其实是毒，为了激发他的潜力，只能起回光返照的效果。况且，有没有作用，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赌一把那药确实有那样的效果。”
“你若是皇族，应当也听说过罢，孤城闭。一向是皇帝用来控制人的大内秘药，连不会武功的人服了那药都能习得一身绝世武功，然而寿命却会缩短一半乃至更多。”
“如今拿来喂给师弟，或许会激发他身体的潜能，撑到我们寻找到南海仙山。我不过是向天一搏，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受得住那药性还未可知。”
“你也没有把握，便想借此让我放过你们吗？他是假神仙，你却是真神医。他若死了，我便留你医我长命百岁。”楚灵修说完，便吩咐手下收拾行李。
兰香子无言以对，只敢偷偷白了楚灵修一眼，然后便轻声在秦紫仪耳畔低语。
秦紫仪并没有在意他们说了甚么，只借着兰香子的手看那一枚海棠花，他轻轻摇头。
兰香子小声道：“我就猜你能看出来。可那时，我只想让你能感受到对人间的留恋，所以才求楚灵修寻了一枝赝品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你有甚么话要我带给他吗？”兰香子又轻问道。
他们都知道，楚灵修不会放过秦紫仪。
没有孤城闭，秦紫仪不过是在等待已经注定的死亡。
“你现在很痛罢，我不该让你再遭这一遍罪的。”兰香子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落下来，他本想在秦紫仪面前强装坚强，可是他实在忍不住。
“我好苦啊，师弟。”兰香子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秦紫仪手上。
秦紫仪竭力抬起手指，放在兰香子头顶。
兰香子说不出口的是，你好苦啊。
他怎么能对一个快要死掉的人说，你好苦呢？
他怎么敢告诉秦紫仪，陆铮鸣为他一战白头。
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偏偏要让他目睹这一切，见证这一切。
师父，这红尘好苦啊。
“不要伤心。”秦紫仪发出气音安慰，兰香子满脸滚泪地凑上去听。
“你不要伤心，他也不要伤心。”秦紫仪顿了顿，积蓄片刻力气，继续道：“不要告诉他我回来过。”
兰香子急切道，“你没有再要同他说的话了吗？”
有啊，当然有很多，哪怕一生绵长都不够说啊。
想告诉他，天冷加衣，努力加餐饭。
想告诉他，不要受伤，一生无灾无病。
想告诉他，秦紫仪只是前半生的一段风景，不够美好，不要怀念。
千言万语，终不能一诉。
“何必徒增悲伤？”秦紫仪只这样说道，颈间那道伤口发痛发胀，整个人好像都因此燃烧起来，又热又烫。
秦紫仪艰难地吐出一口滚烫的热息，灵魂都要在这一场高热中烧干，只来得及嘱咐兰香子一句：“不要告诉他。”
兰香子攥紧秦紫仪抚着自己头顶的手，“可他就在城外啊……”
兰香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知晓人间一切救人的医术，却救不回自己的师弟。
“哭甚么？”楚灵修的声音出现在兰香子头顶，他见兰香子行止有异，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低低的哀呜悲鸣。
只见秦紫仪原本胜雪的面容，两颊透出胭色，双唇殷红，眼尾曳出长长飞红，便连耳垂都红得像是要滴血，整个人淋漓出一股熟透的蒸腾热意。
昏迷中似乎仍心有执念，牵挂着甚么人，口中喃喃不止地叫着甚么刀……
楚灵修心中一动，忽然醍醐灌顶，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只是，见秦紫仪呼吸艰难，眉间蹙起，显然艰辛难受至极，瞬间便又将这些抛却脑后。
楚灵修下意识伸手去探秦紫仪额上，却不想被兰香子拍飞手掌，“不许动他！”
兰香子眼睛通红，恨恨地看着楚灵修，“留他最后一点清净罢，他才不会要你碰他！”眼泪悉数堆在眼眶，沾湿了睫毛，兰香子的悲伤同抵达镇宁前一日，如出一辙。
楚灵修怔了片刻，却拂开兰香子的手，“我偏要抱他。”说着，伸出双臂，将秦紫仪打横抱起。
兰香子揪住楚灵修的衣摆，“你这个坏人！他真的要死了，他已经够苦了，一生都在病痛中挣扎辗转，永失至亲，诀别挚爱，他们最后一面都是那样血淋淋的，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啊！”
“他从不说苦，可有心的人，心疼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苦，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不行吗？他从不求人，我替他求你，放过他罢！”
兰香子嚎啕大哭，说到喘不过气来，“你们都是坏人！所有人都是！只有一个陆师弟对他好，你还逼他不得不死在陆师弟眼前，他会有多难过，多痛啊……”
“所以他才不想留给陆师弟只言片语，他愧疚到不敢同陆师弟说话了，他那时该有多孤单啊……”
楚灵修似乎不为所动，而是横抱着秦紫仪跨出门去，末了吩咐一句：“你们带上他。”
兰香子便被一个死士提溜起来夹在肋下，兰香子恨楚灵修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咬住那捉住自己之人的手臂，“你们追随一个无情无义的失德之人，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死士并未理会，他们都是端王楚怀留给楚灵修的死士，端王死了，楚灵修便是他们的主人。
楚灵修带着秦紫仪出城之后，并未走出多远，便停马驻足在一处荒野高地。
四周空旷，风势不休，楚灵修替秦紫仪紧了紧围在身躯上的氅衣。
秦紫仪靠在他怀中，一缕头发压在楚灵修战甲上，似有暗香。
楚灵修低头凝视那缕头发片刻，笑了一笑，低声道：“紫仪郎，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镇宁在两峰之间，这里便是其中之一，似乎是贺兰山的余脉。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镇宁，你牵挂的那个人，便日日坐镇镇宁城前。”
“你真的不想再看他一眼吗？他看起来白发苍苍，不知为谁满头覆雪，想必悲痛至极。好可怜的一个人啊！”
秦紫仪好似真的能听见，只见他眼睫颤颤巍巍，好像要挣扎醒来，要再看一眼。
楚灵修忽然用手覆上秦紫仪双眼，那纤秾的睫毛便蹭着他的手掌，有些微微发痒。
“你是小神仙，便为我最后再算一卦罢，我就让你睁眼看他。”楚灵修低声道。
半晌，不闻秦紫仪开口。楚灵修以为秦紫仪不曾醒转，心中遗憾，却不想握住缰绳的那只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摸到。
楚灵修低下头去，便瞧见秦紫仪在他手背上写了三个字：“算甚么？”
算甚么？他亦不知道算甚么？他这一生孜孜以求，美人与天下，都得不到。及至此刻，已是山穷水尽。
思索片刻，楚灵修便道：“不拘甚么，随便算算罢。你想算甚么就算甚么！”
秦紫仪亦沉静不语，问楚灵修：“四野如何？”
“有风有云，草木蔓盛。天光倾漏，一线线光打在身上，很舒服……”
秦紫仪慢慢开口，仍是气音，“我起卦问苍生，此后五十年，是太平盛世。”
楚灵修闻言大笑，“我的大业因美人一再而折，却再不忍对你动刀剑。美人天赐，得天独厚，便看老天爷收不收你回天上罢！”
说罢，他将秦紫仪抱到马下，却不想那甲衣勾住一缕头发，楚灵修顿住，道：“对不起，骗了你，这里看不到镇宁，你也见不到陆铮鸣。这个赔给你罢！”
楚灵修将一物放在秦紫仪手中，却抽出刀剑，割断那缕头发，“这个便给我罢！”
他身边那死士亦将兰香子放下，徒留二人静坐荒野之中。
———————
陆铮鸣寒声发问，“你便将他就这样留在野外？”
“你猜呀？”楚灵修微笑，嘲讽道：“现在是不是很后悔，不曾在镇宁城外找一找？他分明离你那么近，如今你都在外北海了，恐怕他早已化成一捧枯骨了罢！”
陆铮鸣静静地看着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冷静，“你根本不舍得杀他。”
“你得不到，毁不掉。不敢再让他痛苦，便冒死来找我，让我痛苦吗？你才疯了。”
楚灵修却知道陆铮鸣说的很对，他索性坐倒在陆铮鸣帐中，“余生漫长，要我就此躲躲藏藏做一个鼠辈吗？狐死首丘，越鸟南栖，牲畜尚且知道，我却要在他乡之地蝇营狗苟吗？”
“你自己选的路，怪不得旁人。”陆铮鸣越过他，“我杀你父，你留他一命，我们两清。”
陆铮鸣一掌抵在楚灵修胸前，“你求死而来，偏不如你意。”他掌下发力，轻轻震断几根肋骨，“断你几根经脉筋骨，苟且活着罢。”
“我不杀你，走罢。”
那死士待要扶起他疯癫的主人带走，却听楚灵修低沉一笑，“余生无趣啊。外北海近在眼前，朵颜金帐就在十里之外，但若攻下，非一时之功。你是要回去寻他，还是，就此攻城，拿下这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呢？”
陆铮鸣一拂袖，将这两人拍飞出去，“你可真无聊。”
死士将楚灵修背到草原上一处背风之地，却见楚灵修口吐鲜血，大惊失色：“殿下！”
“陆铮鸣怎会留我性命呢？”楚灵修自怀中拿出那缕断发，是他以半颗孤城闭换来。
“那时，我未竟之语，是想问他，如果我们之间不曾有这许多血海深仇，我分明比陆铮鸣更早遇见他，我们会不会余生携手。”
“可是，陆铮鸣就是秦小刀，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机会。他的眼里不曾看到我，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我是反王，他是歌女，我才是他人生里的坏人啊……”
“本想留作念想，可想必他厌恶我至极，又何必痴情？我是反王，他是歌女……”楚灵修手一松，那缕情丝便散在风中了。
“把我摆在面南的方向罢，狐死首丘，不必埋我。他们草原人有天葬之说，便让鹰隼带着我的血肉再看看天下罢！”
“我这一生，一事未竟，唯遇一人，不得情衷，困顿一生……”
余声消散，狐死首丘。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一百二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