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59、通往第一区的商队

　　究竟是谁给了笨蛋新人这么大的勇气和自信？

　　可能是阿亚纳米大人吧。

　　有那么一瞬间，米卡杰忽然觉得，黑百合和哈鲁赛那时说的话好像也挺有道理的。毕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他想要坚持自己所认为正确的事情之时，那股雕刻在脊椎骨上的意气风发好像不再是游荡于天空的浮云，而是扎根在大地上的一株花草，在沉淀千年的月华笼罩中，静静地聆听河水汇入汪洋大海时，落进风声里的平和与安然。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少年还是很感谢他的上司，以及那群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癖好的同事们。如果没有遇到过他们，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就此熄灭学生时期藏于心中的篝火，做回只是换了工作地方的那个执事米卡杰，或者如同上一世的昙花一现，让自己心中的火花在极致中焚尽来生的道路。但事实上，他现在依然活着，好好地活着，并在周围人一次次的袒护中，活成了自己所期望的样子。

　　当然，有时候米卡杰也会自己提醒自己，避免恃宠而骄所带来的盲目和狂妄。所以，他也会经常思考，能力并不优异的自己，究竟能够给予怎样的回报？

　　“那个家伙的眼神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道歉也是。”

　　如果有某个外乡人翻开帝国的年历，会发现在秋季短暂的几个月里，各个地区似乎都在这段丰收的时光中，举行着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但是如若一定要论说哪里的庆典最为隆重，那么几乎所有帝国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巴尔斯布鲁克大教会所举办的鬼神祭典才是秋天里最重要的庆祝活动。

　　作为教会每年最大的活动，今天的第七区，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都拥挤在欢乐的气氛之中。古老而又狭长的街道上，售卖鬼神纪念品的摊铺比比皆是，花费几个月时间打造的花车则按照路线缓慢地游走，车座上快两层楼高的鬼神塑像周围堆满了彩灯装饰，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众人的围观和赞叹。人群里，有些小孩子也换上新衣服，结伴跑向教会领取圣餐，或者偷偷从家里储蓄罐里借来几块钱，去买来教会话剧演出最前排的座票。

　　“呐，哈鲁赛你也看到了吧，最后那家伙的眼神。”

　　古朴的树干摇曳着节日的彩带，雪白的鸽子衔着一缕阳光，从教会的中心广场飞向遥不可及的天空。这片远离政治中心的土地上，所有人都徜徉于热情的氛围中，只有那些忘记查看日历或者不熟悉当地风俗的商队，才是自认倒霉，无奈地被挤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落得寸步难行的尴尬境地。

　　这种滑稽的场面当地人已经习惯，所以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上，当拉着货车的马匹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队伍里某人的鞋底不小心嗑到砖石路牙的时候，发出的声响却都没有在周围的人潮涌动中激起任何的浪花。风尘仆仆的商人们披着灰蒙蒙的斗篷，许久没有养护的车轮正嘎吱作响，金发的少年跟在装满草药的车厢后面，一边跟随着商队缓慢地前行着，一边张开双眼，新奇地环顾这座陌生的热闹城区。

　　“竟然敢用那种眼神看着阿亚纳米大人……真是不可原谅。”

　　而在他的身后，哈鲁赛正牵着黑百合的手，并聆听对方咬着牙的小声抱怨。米卡杰离得并不远，不经意间就能捕捉到其中一部分内容。他心里知道参谋部里年纪最小的那位所说的正是考尔比，但他也只是眨了眨眼睛，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没有发表更多的看法。

　　因为现在，按照当初与沃伦家家主定下的安排，他们会伪装成沃伦家常年运送草药的商队，混于密集的人流中，然后不动声色地前往边境的海关，而只要到了海关，那就不是教会所能掌控的领域了。

　　“果然，今年街上巡逻的人多了不少。”

　　米卡杰的身边，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老学长抬了抬斗篷的兜帽，澄黄的眼眸隐在阴影下，装作漫不经心地朝外一瞥，便迅速地收了回去。此时，轻柔的风拂乱了额前的发丝，科纳兹叉着腰，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个真正的烦恼于运输速度的商人，发出了喟叹，而米卡杰则顺着对方的目光，远远望到人群中一两个穿着审判所服饰的人，便默默拢紧了斗篷，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听上去，科纳兹先生对这个祭典很熟悉？”

　　街边面包出炉的那一刹那，随着清脆的铃响，散发出最为朴实的麦香，勾引起掩埋在众生胃底对于家的回忆。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走在外侧的科纳兹望了望围在烤炉前的人们，便主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步伐，好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尽量挡住他的小学弟。

　　“啊，这个啊，因为小的时候，长辈们出于安全考虑，平时都是不允许我们出门的。每年只有这几天，教会忙于活动，不会太管驱逐的事情，所以反而这几天我们是能出去玩。”

　　眸中的光亮应着嘴唇的碰擦，逐渐消褪于眼睫的阴霾中，流转起一阵阴凉的漩涡。谈起自己童年的事情，在工作上向来严谨的科纳兹难得含糊其辞起来，说到某些敏感的词语的时候，圆滑的吞音还恰到好处地消解了旁人的注意。之后他又说了很多，只是语气始终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能成为天边的那抹游荡的云，这让米卡杰不禁抿起嘴唇，略略沉思了片刻，便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没有选择再去追问语言背后所刻意淡忘的记忆。

　　“所以……这次，谢谢你，米卡杰，嗯，谢谢你。”

　　暖洋洋的日光挣开云层，黏在脚后的影子渐渐地延伸拉长，回忆也随之被抛向愈行愈远的故地。科纳兹同米卡杰并肩走着，但米卡杰却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身边人的眼眶在阳光下泛起了薄薄的红色。而后，只见这位学长沉默了半晌，没有看米卡杰，接着就挂起平时常见的浅笑，而他悄悄诉说的口，则释出一句突如其来的道谢。

　　那一刻，就像是终于打开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科纳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于米卡杰来说，这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或许是错觉，他好像感受到，在他这位前辈身形放松下来的一瞬间，一缕犹豫和愧疚忽然地溜过了他的眼角，如同夜空的流星，拖曳着尾巴，迅速消逝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说实话，米卡杰能理解考尔比在被按着头向科纳兹道歉时，眼底溢出的凶光，但他却完全无法解读科纳兹这时候，脸上突如其来的犹疑。

　　再过一条街，就能到海关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这条沃伦家的商队里，走在最前面开路的人回过头，抬高声音向后面所有人提醒了一声。当初主动请缨，坐在马车上扯着缰绳的太阳镜少佐猛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四处看看，发现并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之后，又歪过身子，重新开始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

　　而作为参谋部的日常助兴节目，无时无刻都要关注着自己上司的科纳兹则迅速切换回了工作脸，一边压低声音嘟囔了几句，一边逃跑似的离开米卡杰，奔向他的上司，然后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缰绳，夺回了对拉车马匹的实际控制。所幸的是，街边巡逻的审判所的人并没有太在意这边的动静。突然被落下的金发少年有点迷惑地眨了眨眼，但也不好开口继续追问下去，只能耸耸肩，将所有的疑惑同往常那样丢到脑后。

　　“你在想什么？沃伦家的那个首席？”

　　或者是因为团队成员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即使再微小的石子被投进湖中，作为顶头上司的阿亚纳米依然能及时地察觉到水面的波动。很快，冷淡的香水味便驱散了货车中弥散开的药草香，原本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银发男人稍稍停顿下脚步，便自然而然地落到少年的身边，藏在阴影后的眼眸不经意地朝内扫过，便短暂地停留于少年眉间淡淡的折痕上。

　　但米卡杰只是摇了摇头，毕竟他清楚，其实自己心头掠过的只是些捕风捉影的疑虑，还不至于兴师动众地惊扰到自己的上司，也不必误会到其他事情上去。于是少年简单活动了下面部肌肉，仰起头，透过斗篷领口的缝隙，瞧了眼男人已经上过药的颈部，便安心地笑了起来。

　　“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他不是也被家主关禁闭了吗？况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他，您的伤才能得到治疗。”

　　说罢，米卡杰摸摸下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兜帽下那副曾经迷倒万千少女的面容，随后便抬起手，煞有介事地紧了紧对方斗篷的领口。但没想到阿亚纳米却嘲笑般，用鼻音轻轻哼了一声，在少年做好整理以后，就不早不晚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想错了，并不是因为他，我的伤才能得到治疗，而是因为我给了他这个机会。就像是现在，我们有更快捷的方式离开这里，但我并没有选择它。”

　　一瞬间，冰凉的气息如同刚刚开凿出来的玉石，在米卡杰的皮肤上印下了无法轻易挣脱的触碰。此刻，紫罗兰色的目光潜伏在幽深的瞳孔深处，少年能听懂，对方所说的更快捷的方式就是使用魔法，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没有选择这个方式的理由时，扣住手腕的五指便轻轻滑落，转而牵起他的手，一起向前走去。

　　“哎？”

　　印象里，除了很小的时候，哥哥曾经牵着自己的手一起去庄园附近的小树林里采野果，米卡杰记得自己好像就没有和别人这样牵着手走过。他不禁有些错愕地眨了眨眼，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前面的黑百合与哈鲁赛，忽然有点怀疑自己这位不善表达的上司是不是在模仿那两位的相处模式。

　　顿时哭笑不得的米卡杰迅速偏过头，掩住嘴急咳了几声，以掩饰耳垂飞起的滚烫。虽然很想抗议，自己的上司似乎总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但是当少年撞上男人不以为意的表情后，他还是微微叹了口气，无条件地接受了来自上司的特殊关照。

　　而边境的海关，此刻也终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