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60、半块饼干

　　返回霍普鲁克要塞的路虽然漫长，却是一路安稳顺遂。紧张与不安的情绪顺着季风的方向跌进深不见底的海洋，度过海关，远离了第七区所有的是是非非，黑鹰的所有人似乎都是松了口气，卸下了警戒状态，再次如同观光客一样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讨论下次来第七区去尝试哪里的温泉才比较好玩。

　　只有刚刚加入参谋部没多久的米卡杰一个人，开始迷惑于军方给黑鹰的每年经费拨款究竟有多少。

　　他分明还记得，十几个小时以前，在海关与沃伦家的商队分别后，按照想象，少年以为本着低调的原则，他们会选择乘坐顺路的高速马车或者是经济的民用飞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用目光搜索搭乘入口的时候，他的上司就像是没事人一样，直接拉着他走向机场的停机坪，登上了一架保养良好的双发动商务喷射机。

　　“安心，安心啦，包机的钱阿亚哥自己掏的啦。毕竟如果让大佐派遣军用飞机的话，就会留下记录，太麻烦了哈哈哈。”

　　浅金的天光渐渐地沉下去，黯淡的晚霞呼吸在落日之后，用浓烈的色彩晕染出柔软的云层。舷窗外是漫无边际的苍茫，飞机生活区的真皮沙发上，在马车上睡饱了的休加却是一扫惺忪的模样，乐呵呵地枕着扶手，一边嘴里含着棒棒糖，一边兴高采烈地翻看着第七区的旅游攻略手册，时不时还拿出彩色笔圈圈画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突然良心发现，开始做起了文书工作。

　　“所以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哦。”

　　叼着的糖果模糊了词语的发音，太阳镜少佐躺在沙发上，随后伸了个懒腰，发出了惬意的闷哼声。哈鲁赛正在烤炉边榨着草莓汁，而旁边正同黑百合完翻花游戏的科纳兹，也难得和他的上司站在了统一战线上，顺便还抱怨了一下高层那群尸位素餐的老头子们。

　　毕竟黑魔法师没有上级批准不可以擅自离开要塞。这次在这次难得的休假期间，一群黑魔法师无视了批准令上规定的活动范围，从南跨到北，偷偷摸摸穿越了大半个帝国，还得时刻提放着行踪暴露，虽然并非出自什么不好的目的，但终究还是很憋屈。米卡杰挠了挠头发，对同事们的怨气表示非常理解，但是，还没等他提议，以后哪天自己请客以为报答，坐在他身边假寐的阿亚纳米就微微皱起眉头，抬起眼，凌厉的视线便穿透翻滚的霞光，瞬间打碎了四周轻松愉快的氛围。

　　“如果觉得没事干的话，就去把上个月的会议记录给我补完。”

　　突如其来的语句简洁有力，就像是一道鞭子，立刻让所有人瞬间都乖乖地闭上了嘴。而以为身边人已经睡着的金发少年身形顿时一僵，他怀里抱着软绵绵的靠枕，眨着眼咽回自己的提议，即使明白自己的上司并没有真的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在脑海里认真回忆了一下，确认休假前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不是都已经完成了。

　　不过，似乎不知不觉间省下了一笔请客费？

　　确定早就完成工作的米卡杰放下手中的宠物月刊，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身旁男人那张平静无风的面庞。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那股冷冽的微风，掺杂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经意地拂过发梢，卷起一层层不起眼的波浪。而对方似乎也不再是天边遥不可及的一抹剪影，倒更像是落进尘世的神明，以真实的血肉之躯迎接着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

　　对，神明。当初在沃伦家花园里说出的那句感慨，其实并非是一时兴起。如果说泰德是黑猫，休加少佐是哈士奇，黑百合中佐是一条有着彩虹鳞片的幼蛇，那么准确代表他上司的词语，米卡杰却一直没有找到。他想过鹰，想过雪豹，但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他注意到梦里梦外沃伦家黑魔法师们对待男人小心翼翼的态度，才终于恍然大悟——是神明。

　　“我脸上有什么吗？”

　　然而男人似乎是觉察到了少年的目光，很快便伸出手，拿起宠物杂志随意翻了几页，紫罗兰色的眼瞳却并没有搅动起厌恶的漩涡。而那边，听到男人漫不经心的提问，米卡杰随即愣了愣，才发觉自己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便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没有，就是觉得很好看。”

　　温暖的晚霞飘挂在银白的发丝间，消磨掉不久之前凛冽的气息，阿亚纳米倚坐在沙发的右端，衬衫和大衣的褶皱叠于腰腹，举手投足之间比往常多了几分慵懒的气度。他没有刻意端正坐姿，但又没有彻底失去节制，骨节均匀的手指支起书脊，浓密的眼睫便微微颤了一下，恰好沉至光与暗交界处那根虚无的线上，泛起碎星般的光亮。于是，坐在旁边的米卡杰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张开口，毫不吝啬于自己的赞美之词，而银发的男人对此却仅仅挑起唇角，精致的眉眼之间尽是理所应当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出乎意料，让金发少年不由轻笑出声。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上司竟然也有这么自恋的一面，莫名觉得有点可爱。然而听到笑声的男人随即合上了薄薄的杂志，转过瞳眸，另一只手则掩住下巴，指腹擦过唇角，藏住淡如晨曦的笑意，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理解对方的笑究竟出于何种原因。

　　“嗯，怎么说呢，刚刚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沃伦家会感觉不太自在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浅茶色的麦香味慢慢地从烤炉里融开，黑百合顿时发出愉快的轻呼，科纳兹则接过哈鲁赛递来的盘子，分来一盘刚刚出炉的点心，端到米卡杰面前。少年立刻感谢地眨了眨右眼，随后拿起其中一块饼干，但没有立刻送到嘴里，而是垂下眼帘，一边注视着手里的点心螺旋的造型，一边继续解释着。

　　“因为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您都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他们完全把您当做神来崇拜了吧。”

　　说完，米卡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哀愁，微微叹了口气，便咬下了半块饼干。顷刻间并不甜腻的味道萦绕在唇齿之间，少年眼中的笑意沾上了一丝满足，而从来都是作为旁观者，观察着周围热闹的阿亚纳米不禁挑起眉，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传闻一样，凉薄的流光浮动在一片紫罗兰色之中。

　　“神，有什么不好的吗？”

　　在少年人没有注意的地方，阿亚纳米压低了嗓音，撑在扶手上的胳膊不知不觉也加了几分力度。沙发受到挤压发出不太悦耳的声响，只是另一边，休加抢救没被淋到天空酱的点心实在是太过闹腾，完全掩盖住了男人隐约透出的不快，米卡杰为了避免被波及，慌忙将面前的盘子赶紧收到自己的腿上，也是完全没有发觉到身边人细微的变化。

　　“不是说不好啊，就是有点不爽。”

　　等他稳妥地保护好了无辜的食物，少年这才转过头，重新看向他的上司。

　　“毕竟对于弱小的人类来说，神的作用就是保护他们。被莫名其妙摊上这样的责任，然后就要一直这样活着，未免也太累了。”

　　米卡杰耸了耸肩，随后就像是刚刚做完汇报答辩的毕业生一样，露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身为普通人类中的一份子，少年自然知道自己这么说实在有点奇怪，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清楚人类藏在神明崇拜背后的执拗与疯狂。如果说神的权能是赐予，那么在沃伦家的时候，他透过那些黑魔法师们的眼睛，就只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索取。虽然米卡杰和男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见过男人深夜脆弱时的寂寞，也见过不经意间的温柔，他会受伤，也会自恋，在他的眼里，阿亚纳米就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但那群人非要让他剥夺人性，把他奉上神坛，少年实在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逼迫他，让他成为大家理想中完美的神明。

　　傍晚时分，昏昏沉沉的天光徘徊到云霞之后，机舱内的灯光忽然照起，便明亮了眼底的倒影。米卡杰的感慨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对面银发的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愕于他的这番言论。金发的少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抬手，想要挠挠脑袋，奈何手里还剩着半块点心，手臂只能悬停在半空中，酝酿着一丝尴尬。

　　但没想到阿亚纳米却是紧盯着少年的双眼，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之后，单单嘲笑般哼了一声，便恢复到平常冷漠的模样，转过头，望向云潮翻涌的窗外。

　　而提醒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也正好在此刻亮起，隔在两人中间，晕开了一片刺眼的红色。